那些零碎的记忆

      幼时,父母常年在外,我就像一个流浪儿一样东家住两天,西家待一阵儿。不过这些印象我都没有了,只听母亲经常为这事对我满怀愧疚。外公过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记忆就像是被挖空了一样。直至后来,想起了些什么,也依旧是很模糊的。

      隐约间记得,我和大表妹为了点在我们眼里是不共戴天的事打架,导致了外公和外婆不合。做父母的总是有些偏爱的,比如我父母,再比如外公和外婆。自幼外公便更疼爱我一些,为了不让我受委屈,气恼之下的他一收拾,左右拎着包裹,右手牵着我,在冬日的夜晚离开了家。

      彼时的我应该是内心雀跃的吧,因为那不是我的家。寄人篱下的生活……如果当时我认识林黛玉的话,大抵能成为闺蜜,挺有的聊。当然,我是不能与之相提并论的,毕竟我没有她那样的才情。

      约莫走了二十几分钟,在我的腿还没有感觉断掉之前,我们站在了新家的门口——一间黄泥垒成的茅草屋。趁着月色,能清晰地看到屋檐边,几根茅草在凌凌寒风中颤抖了几下。

      外公让我站在门口,自己打开门锁摸索着进去打开了灯。我从没有见过这么暗的灯,比煤油灯那蚕豆般大小烛火所发出的光还暗些。我坐在一扇刚铺好的门板床上,直勾勾地盯着灯泡。许是太久无人居住,灯壁上蒙了一层厚实的灰,钨丝仿佛感觉到我在看它,朝我调皮地眨眨眼睛。也有可能是有毛病了,一直眨巴着,老担心它会突然不亮了。电线上缠着不知哪年哪月就结好的蜘蛛丝,有的和旁边的墙壁联合在一起,结成了网。不过不用担心,我连只蜘蛛尸体都没有见到,大概是它们也怕饿着了,不愿住这吧。微弱的光线只能让人看清周围一两平米的东西,再远一点,就看不清楚了,到门那里就只能看到一团黑影。

      外公正忙着拿一些破布头、旧报纸往窗门洞口塞,嘴里还嘟囔着:“明朝起弄滴木板来钉一记,灯泡阿要调一个……”(方言)那会儿外公才五十三四岁吧,虽是地中海,但发质还是乌黑的。或许那时他的身体便已经出现危机了,只是我们都不知道。当时的外公在我眼里,更像我的父亲,支起了我的整片天空。

      搬了新家以后我不需要时时担心自己会不会不小心说错什么,做错什么。白日里外公是要去上班的,不能带我,我就拎着他给我买的两只小兔子(后来才知道是荷兰鼠)到屋门口晒太阳。小兔子是黄白相间的那种,圆溜溜的眼珠子乌黑乌黑的,显得特别机灵。有了这两个小伙伴,我也不孤单了。太阳落山后,就和外公在屋里头吃着他从厂里带回来的晚饭。如果不是突如其来的病,我想,我会愿意一直这样下去。

      那一年,我父母回来了,而外公却成了病床上的那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上厕所需要人,吃饭需要人,翻身需要人,穿衣需要人……他坐在轮椅上不停地被推进一家又一家的医院。直到最后,他的手像一节枯槁,黑黑的、硬硬的,连针头都扎不进去的时候,任何一家医院都不愿意收留了,外公终于又回到了搬出之前的家。

      12月31日,我记不清是哪一年了,却独独记得这个日子。那天夜里,家中来了很多人。我站在外公的房门口,呆呆地望着这些进进出出的人。耳边变得越来越嘈杂,有哭声,有喊声,有安慰声……渐渐地,这些声音在我耳边越来越小,那些纷乱的人从我眼里散去,周围一下子变宽敞了,只剩下我和那个躺在床上的,无比安详的老人。

      不知何时我已经来到他的床前。他更瘦了,颧骨尖得好像要把那层脸皮戳破,眼睛闭着,睫毛投影在下眼皮上,映下长长两道阴影。他是睡着了吧,和往常一样,只要我轻轻唤一声他便会醒来的吧。可是为什么我的心里会那么难过?我抓着他的手,慢慢地跪下去。他是不是不会再回来了?我是不是要永远失去他了?阿婆说,那样,他就不用再痛苦了。可我那么小,我哪知道呀!我只知道我要永远失去他了呀!阿婆,你晓不晓得呀!我就要变成没有人要的小孩了呀!我的嗓子被堵住了,出不了声,生生地疼。

      外公被带走了,当着我的面被推进了火炉,“轰”地一下,他都没有挣扎,就变成了灰烬。我拦了,求了,哭了。可是他们还是掰开我的手,两个大人死死抓住我,然后……没了,什么都没了……

      后来,很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被父母接回身边以后,只是在大人的言谈间,拼凑出零星的画面。而那个男人,从小为我撑起整片天空的男人,永远地定格在了那一方镜框里:黝黑的皮肤,半片胡子,稀疏的地中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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