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的怪阿婆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隔壁偷偷开米粉店的大哥被举报了,外卖骑手总在半夜敲门取餐,邻居们不堪其扰,数通举报电话打到了工商局。

那天我刚洗完头,大门被敲得震天响,差不多是平常快递送货的时间,我没想太多就开了门。

大门推开半扇,先入眼一架黑色摄像机,后面站了一排穿制服的人,我开口问询都没来得及,一位制服男挤到最前面亮出证件:“您好,我们是辖区工商局的,需要在您家取个证。”

大卧室跟阳台和隔壁是相连的,不足几平的小阳台,忽然涌入十来个人。我头上包着毛巾,凌乱地站在人群后面。活了二十多年,终于在今天一次性与这么多位工商局执法人员共同见证,什么叫突击执法。

这件事登上本地热搜,门前小街发生民宅商用“一窝端”事件,除了隔壁米粉店还有一家早餐店,牵连周边的流动小商户,小街安静了许多天。

那天之后我在卧室听到米粉大哥高声讲电话:“这生意干不下去了,有人断我财路,我不想在这住了。”后来他在某个深夜悄悄搬走,谁也不知道具体是哪天,从此隔壁空了下来。

房虽然空着,往来却很热闹,一到周末从早到晚都有热情的中介带着客户上门,咨询的声音在空荡房间里回响,透过墙壁清楚地传进耳朵。

大半年后,某天我回家看见单元门前停着辆货车,装了半车大包小裹,搬家工人接力往里运着。走到跟前,工人正拖出里面一个用床单松散包着的大件,见我路过,工人侧身,手里的包裹跟着倾斜,一个大玻璃相框掉了出来,眼看要砸到地上。

我没想太多伸手一捞,结果错估了重量,没拿住掉地上碎了,外框直接裂成几块。俯身拨开玻璃,把里面照片翻过来,一张七十多岁老太太的正面照片,一头银发蓬松拢在脑后,浅浅的柳叶眉,笑眼微眯明亮有神,眼尾皱纹层层叠叠像是棉质衣料的压褶,端正的鼻子下面,轻轻抿嘴而笑。

我捏着照片看了很久,这么好看为什么是黑白色的?难道——

这不会是遗像吧?!

还想仔细研究,一个苍老的,带着晋中一带口音的声音响起:“小姑娘你怎么乱动别人东西?”我差点手抖把照片丢出去,抬头见楼道口站着个人,跟照片长得一模一样。

“啊,阿姨,啊不是,阿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慌忙道歉,连称谓都吓到说错。

“你给我道歉,重新给我做个相框,这照片我以后要用的。”口音很重,我艰难听懂大概。

“啊?这是您本人吗?”惊惶当中的我当时只想逃跑,根本忘记跟她解释误会,前方就是家门,却被这个老太太拦着,进退两难。“太对不起了阿婆,您是搬到哪户?我这就找卖相框的地儿给您装裱好!”

“102那户,你是哪户?”她的眼睛和照片里一样明亮,此时却盛着怒火。

“我是101……”我被激出一手心冷汗,居然是隔壁的新房客。

“好,换好了给我送过来,不然这事没完。”老太太说到这,拿起车门附近盖着白色布料的竹筐,听声音里面装着碗筷,她没再说话,转身进了楼道。

天已擦黑,出小区转了一圈发现周边的店铺都是菜场或小食店,哪里有卖相框的铺子。我又累又饿,想出折衷办法。

从水果店买回一大兜水果,拿了便利贴给阿婆写了几个字,不敢敲门,把东西放在了她家门口,想着第二天中午去趟公司附近的商场。

那张漂亮的艺术照在茶几上放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下班,我带着裱好的相框敲了她家的门,猫眼亮了又黑,她把门开了一个小缝,身高到我肩膀的老太抬眼瞪我:“裱好了?”我递过去,一个嗯才走到嘴边,她伸手接过就关了门。

好怪的阿婆。

2、

下水道又堵了,老房的一楼就是这点不好,管道一堵牵连满屋,我被熏得受不了开门通风,恰好遇到阿婆拿着墩布和扫把晾在门口,抬头看我在看她,问我:“你家下水道也堵了?你做了什么?”

我心里一百个不服,是是是,是我,我把大象塞下水道了。可嘴上回她:“我能做啥,我啥也没做,一楼的下水管是连着的,又跟楼上分开两个管,如果一楼一家堵,就全堵了。”

“那你赶紧找人通通,屋里臭死了。”这位阿婆是一点道理不讲啊。

确实要处理,对一个刚搬来的老太发脾气解决不了问题。我去物业找了人,一天后来了辆高压水车,疏通了管道。

之后再见阿婆,她开始主动和我打招呼,我常摆摆手随便糊弄回应。那段时间我正带公司一个棘手项目,早晨醒来夜晚睡前,社交软件信息爆炸,进度会汇报会随时召唤,整个人除了工作就是工作,同事见我都说你好憔悴。有天出门上班,迎面撞上提着菜篮的阿婆,她看我一眼,从菜篮里拣了个大苹果递过来:“咋这么蜡黄,吃点水果,小心变成黄脸婆没人要。”

说谁黄脸婆!这个毒嘴老太太!她搬来两月有余,每一次同她多说两句都好似仇家对线,逼迫人开启战斗模式。我叹气,都是工作让人上火,莫生气,气坏身体无人替。

项目是大年三十上线,我犹豫了几天给母亲拨通电话:“妈,今天过年不回家,上线后还有收尾工作要做。”站在单元门口,抬头沿着建筑外墙,看到夕阳的半面金色残边,这栋砖红色建筑和城市高耸入云的群楼没有任何不同,在晨曦或日落时把动人景致分割成一块块,像是被授予神的旨意,任谁都不能独占宇宙的全部。

某天难得下班早,想着在小街找家馆子解决晚饭,回来早些休息。晚上大约十点左右,我正犯困翻着书,听见走廊传来奇怪声音,轻手轻脚走到门边,一个醉酒的男人在喃喃自语:“是101,还是102来的。”我不敢发出声音,关了灯掀开猫眼盖子。

男人醉得摇摇晃晃,掏出手机打电话,铃声响了半天没人接听,他挂掉电话,踉跄地冲到我的门前啪啪拍门,足足拍了一分钟!我大气不敢出,哆哆嗦嗦想按键报警。原来人处于紧张状态身体真的会僵住,就在我抖得愈发厉害时,对面102的门开了,阿婆虽然讲方言,但听得出来是冷冰冰的语气:“你来干什么?”

挪回猫眼继续看,阿婆屋里没有开灯,靠走廊的节能灯照亮。她披着毛衣外套,穿着吊脚的厚秋裤,孤单单站在门里:“又喝这么多,我这没有你睡觉的地方,赶紧走,我关门了。”说完利落地拉了门把手,把人晾在外面。

男人还在自言自语,那扇门却始终静默,醉酒的人站了十分钟有余,讪讪离开了。

我悄悄溜回卧室,好奇心膨胀成城市广场。忽然记起明早八点半还有项目汇报会,坚决清空八卦心绪,盖严被子沉默入睡。

3、

C市的冬天雪特别多,常常是前一天下一整晚,第二天依然不停。毛茸茸的雪片在灰白色天空里乱序纷飞,再决然地垂落大地,展示着严寒天气下的宿命美学。

自从她搬来,单元门口总能看见麻雀,三五只停留在她家窗台上,一开始我以为是冷空气把它们挤到民宅取暖,直到有天抬头看她开着窗,在窗台上撒下一把小米,我才了然,是她为冬天饥寒的鸟儿提供一顿饱饭。

距离过年越发地近,小街开始有商铺挂出春联福字,连周围同事都在闲聊买到几日归家的票。我一时出神,是啊,第一次过年不在父母身边。这时导演打来电话,通知第三次彩排在今晚开始,让跟组同事提前准备。我安慰自己:唉,算了,公司又不止你一人过年加班,谁不想年纪轻轻赚足荣誉和掌声,坚持坚持,放了假再买一只包当作新年礼物。

大年二十六有探班任务,我担心路上堵车,提早起床匆匆收拾。一开门,对面房门也刚好打开,阿婆的脸探出来。她问我:“你家是闭路电视吗?”

我低头在手机边约车边回她:“不是,我家是网络电视。”

“那你帮我搞一个,电视突然看不了了,过两天还要看春晚呢。”听惯她的口音后,去掉那道再翻译成普通话的工序,能听懂百分之六十。

“阿婆,我急着走,晚上回来说。”司机电话里催我上车,说单行道不能久停。我打电话给运营商客服,问了安装工人的时间,客服回我说年前预约全都满了,要初五后才有工人上门。

难道她不回家?不管怎么说,新年都是团圆的日子啊。好奇怪。

在演播大厅熬到凌晨,整个人瘫在车里累到厌世。本想跟她说一声,看时针已靠近两点,挣扎片刻还是放弃,进卧室倒头就睡,就这么不辨黑白地连轴转到了大年三十。

年三十一早,总监发来新年红包,说今明两天她替我的晚班,让我在家好好休息,我踏实下来一觉睡到十点半。想想今天过年,简单洗漱计划去趟菜场。换鞋时敲门声响起,是阿婆,她穿着带有折叠褶的紫色缎面暗纹棉袄,下面是黑色吊脚棉裤和棉拖,手里拿着一个大饭盒。

“我多做了红豆包,给你拿几个尝尝。”一听是豆包我顿时兴趣减半,从小讨厌豆制品。

不好意思直接关门,还是接了过来,想她是独自一人,便邀请她:“谢谢阿婆,您家看不了电视,不然晚上来我家看春晚吧,我也是自己过年。”

“好啊,就那哇,主持的那个妮儿长得可亲了,我喜欢看她!”阿婆一脸开心。

“哦对了,我正要去买菜,阿婆有想吃的不?年夜饭也来我家吃吧!”顺着聊天,干脆连晚饭也一起。

阿婆看着我,眼睛眯得弯弯的:“额也闹不机密,有个烩菜就行。”

真是堪堪听懂烩菜两个字。

4、

买好猪肉、白菜、粉条、海带、豆腐,又另买了排骨、鸡翅和绿菜,不管会不会做,先买回来再说。

把食材放进空荡荡的冰箱,回身看到餐桌上的红豆包。现在家里只有它现成可吃。那红豆包被包成椭圆形,半个手掌不到,面皮很薄甚至透出豆馅儿的颜色。和我妈做的海碗大豆包相比,实在太小巧了。热了十几分钟,满屋飘荡的甜甜豆沙香味竟然让我有了期待,吹开热气迫不及待咬下一口。

好吃!磨得细细的内馅儿除了红豆,加了核桃松仁和红枣,还有种淡淡香味不知道是什么,靠看也无从分辨,细口慢咽吃掉两个,吃出一丝留连忘返。

借着空隙时间,我打扫了房间,贴一贴从街边买来的窗花和春联,不比家里扫房子备年货炸果子的仪式感,马马虎虎有点过年气氛就足够。

下午阿婆早早来了,我让她在客厅看电视,自己在厨房忙活年夜饭。炖上排骨,搜索烩菜的做法,正低头切菜,她在门口说话:“白菜不是这样切的,让我来。”听方言大概是这个意思。

她倾斜刀锋,菜叶被片得很薄,我才意识到她年纪大牙口不好,过硬的食物是咬不动的。我站在一边,愣愣看她片白菜切豆腐煮粉条,把带来的丸子扔进锅里,烧开,出锅,盛盘。

小桌被摆得满满的,阿婆做了山西烩菜和糖醋丸子。还有豆角排骨,清蒸鲈鱼、可乐鸡翅和拍黄瓜。她顺手把厨房角落放了好久的啤酒拿了出来,一人一罐。

“我看你还有啤酒,过年了,咱俩少喝点儿。”她这么说。暖气十足的房间,她脱下紫色锻袄,里面穿着一件印有女子篮球队字样的白色T恤,有点酷。

说来奇怪,家中那只除了我无论谁来都是直接隐身消失,胆小如鼠的胖猫,此时却卧在阿婆脚下听我们聊天,尾巴一晃一晃敲打她的脚踝。

改观是一个微妙的词,坏人做好事,好人做坏事,波动的立场因为某些事件摇摆不定,对一个人的评判也变得五花八门。坦白说,前几次和阿婆的对话并不愉快,被一张沧桑美丽的面容打动,却迎面遇上蛮横无理,旁观过她的刻薄冷漠,可换个场合,又让人看到和善可亲和推诚待物。我不由得感慨,人生真是时时刻刻充满反差,若对一个人没有足够耐性,很容易走向偏执立场。

“十点了?”看到电视里她喜欢的女主持播报时间,阿婆又问我一遍。

见我点头,她两手撑着沙发起身:“我要回去睡觉了。”

“阿婆今天是大年三十呢,不等十二点敲钟守岁吗?”我想起外婆还在时,常常和我们一起守岁。

“敲不敲的,你见过哪个老太太守岁变成神仙的吗?我困了,再不睡就一晚上都睁着眼了。”她慢悠悠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似的跟我说:“丫头,新年快乐。”

5、

初一我还在睡,敲门声响起,我揉揉眼睛,才八点。晕头胀脑爬起来,扣歪了睡衣纽扣。胖猫抢先冲到门边,伸着一只爪子挠门喵呜着撒娇。

她依然披着紫色缎袄,一头银发梳得利利索索,手里端着一个白瓷盘,上面放着冒着热气的点心。“我做多了炸糕,给你拿几个吃,趁热吃。”

“阿婆,我没……”我刚开口,她看我一眼:“不喜欢吃?那我拿走。”说完就要回屋。

“不是,阿婆你回来!我说我没听清,它叫什么?”我叹气,听不懂方言确实耽误联络感情。

“炸糕!”她又说了一遍,我依旧听不懂,接过来道谢,看她回屋关了门。

扑鼻的米香先我一步赶跑困意,被炸到酥脆的金色油糕,咬开一口,是混着胡麻油香味,香酥软糯的黄米,还卷着一点豆泥馅料,几秒后酥脆劲儿过去,浓郁的枣泥红豆香味溢满嘴巴,口感扎实,满嘴甘甜。

我一口气吃掉四个撑得连水都喝不进,剩下两个舍不得吃,保存进冰箱。

想着不能白吃白喝,要准备回礼。出小区时和一位两手提满礼盒的男人擦肩,样子有些眼熟可又想不起来在哪儿打过交道。我摇摇头去了菜场,挑了软口水果和高钙牛奶。

走回家门口,看到刚刚擦肩的男人站在阿婆门前说话,是上回醉酒敲错门的那个人!我边开门边注意他的动静,阿婆明明在家却根本不理,我抿抿嘴解锁进屋。

“哎,你好,请等一下!”身后传来声音。

我回头,“找我吗?”

“嗯,你看我提的这些东西,我妈生气不给我开门,能不能放你这里,你帮我转交给她?”他身上有酒味,穿着泛白的深蓝色梭织外套,黑色牛仔裤和运动鞋,一顶鸭舌帽遮不住眼尾的皱纹和下巴乱糟糟的胡茬。

为什么昨天不来?面容疲惫没有过年的喜悦表情,浑身酒气穿着旧衣,他到底做了什么事让阿婆这么生气?

我犹豫了。出入社会几年,从崭新菜鸟被敲打成职场白领,见识不少欺骗和伪善。有人把一个假故事讲了千遍,再精明的听众也会失察当真。也有人打着清理前朝遗党的名义,狠心开除怀胎八月的孕妇。当辨不清人心的事一再发生,我习惯摆起“如果没有必要,就不需要做什么”的旁观者姿态。可反过来心底又响起不同声音,亲人间难有深仇,也许仅是欠缺一个解释的机会。

我双手接过五六个礼盒,问了中年男人的电话号码,同他说我会帮忙。

过了两个小时,我提着水果和牛奶敲了阿婆的门。进屋才发现,102原来是一居室。进门的小方厅放着冰箱和餐桌,往里有一截窄窄过道,两边是厨房和卫生间,再里面是卧室,仅够一人住的一间。

我把东西放在门边。她回到卧室让我随意坐,玩着一副我从未见过的细条长牌。

6、

“嘴胡”最早叫“咀和”,也叫水浒牌,一共120张,是一种古老的中国纸牌。相传在元末明初,古人以水浒一百零八将中的三十位做牌面,编写设计一万到九万的36张万字牌、36张饼字牌和36张条字牌,设白花牌一丈青,红花牌王英,老千牌晁盖。两人到四人开局,是老一辈里非常流行的娱乐长牌。

眼前的阿婆,正用这牌摆八卦阵。从正北开始顺时针扣牌,东北、东、东南、南,直到转过三圈,再翻牌摆一圈,挑出相同的两张牌放在阵中间,翻开下面的扣牌。如果没有相同的牌,就从手里的牌一张张翻,若翻出和八卦阵相同的牌,就一起放在阵中间,直到手里的牌翻光,八卦阵破,第一步结束。

之后把阵中间一小摞两两相同的牌拿在手里,从左到右按照酒、色、财、气四样分类,把手里的牌按序摆放。如果有四张相同花色的牌落在同一分类,就代表近期的运气。比如四张九万落在财下,说明最近会有“九分财运”。

说来也怪,阿婆连摆两局八卦阵,都沾了气。我暗想这牌局竟算出她心里有气,便找她聊天转移注意力。可我天生不懂拐弯抹角,解决事情喜欢直来直去,于是脱口而出了第一个蠢问题:“阿婆,你不跟家人一起过年吗?”

她收拢余牌,一下下洗着。“不跟家人过,容易生气。”

我还没继续问,她转而说起别的:“早上的炸糕好吃吗?”

“嗯!好吃!那个馅料里放什么啦?我只吃出枣泥、核桃和红豆,还有别的吧?”

她笑笑不回我,把洗好的牌收进方巾里包好,下地穿鞋:“喜欢吃过两天我再做!我这就做饭了,刀削面,想吃吗?”

“想吃!”我回得毫不犹豫,把答应中年男人要转送礼品的事忘到南天门外。我问她可不可以玩这个牌,她点点头进了厨房。我重新把方巾里的长牌拿出来,学着她的样子摆着玩了几局,直到她喊吃饭。

一大碗香喷喷的刀削面,炸肉酱的浇头,倒一点桌上的宁化府老陈醋再搅一搅,直到香菜、肉酱和面叶混合后被激发出入魂香味,幸好有碗,接住了三千丈口水。我尝过一口后彻底刹不出车,狼吞虎咽直接造光两碗,房间里全是我呼噜呼噜的吃面声。

“阿婆啊,以后我每个月交饭费,在你家吃饭好不?”热面下肚暖和五脏六腑,我生出赖皮心眼。

“来!不用交饭费,就你那猫食饭量,吃不垮我。”她笑眯眯地看我,和初识判若两人。

到了初三,项目收尾,又重新忙起来。那几天我每出门,都提一箱阿婆儿子的礼盒放在阿婆门口,也不敲门,送过去后我发消息给那位中年大哥:豪哥,您的礼盒全部送到。大哥回我:太谢谢你了。

7、

年后,总部和分公司合力谈下大单,需要两边出人出力,我被指派参与,开始出差生活。临走前我找了阿婆,请她照顾我的猫,她让我安心出差,她会好好照料。

公司计划依托总部资源,拓展华南地区的品牌影响力,第一步是在这座沿海城市设立办公室。那段工作经历确实辛苦,项目组每人身兼数职,常常是在A市入睡,在D市醒来。一场酒局商务总监喝到桌底,只为让对方答应在演出大厅增加一块展出专区。现在回想,还不是凭借年纪小意志力超强义无反顾,论谁没有过青春执念。

阿婆来过两次电话,第一次问物业办公室在哪里,第二次说看不清礼盒的字,问我怎么吃。她的方言我依旧听不大懂,就追问到她不耐烦要挂断,我在电话另一边笑到弯腰。

三个月后结束出差回家,才进小区大门就听到争吵声。走近一看,好几圈人围在单元门口,风暴中心居然是阿婆,她在大骂物业的人。我在人群里听了会,原来是下水道又堵了,物业迟迟不来,让老人苦等多天。物业的人一边陪着不是,一边向旁人转头讥笑,满脸不屑。

怒火腾地冒出来,我用手机录下一小段,拨开人群走到阿婆旁边,打通了市长热线。物业经理看着面生,大概是新来的老油条,冷笑问我是谁。我心里骂了一句我是你爹。强忍平静同电话那边讲了大致情况。居委会的人认出我,让我扶阿婆回屋,我知道这位大姐也爱莫能助,处于权利最末端的位子,能做出的反映和转达非常有限。加上阿婆新搬来不久,不被重视太正常。

我打完电话,跟阿婆说我来处理,俯身扶她回屋。她气得浑身发抖,一只手里紧紧握着一个药瓶。

我问阿婆:“为什么拿药瓶,你想干嘛?”

她气不过:“如果吵不过就吃药吓唬他们。”

我掰开她的手,掌心里是一瓶降压药。我无奈苦笑,阿婆啊阿婆,第一回在你这里见识到杀敌一千自损八万的方法。

投诉起了效果,几小时后物业经理和高压水车一起出现,经理提着一包点心在阿婆门口低声道歉。我冷眼看戏,阿婆理你才怪。回访的客服小哥说今年会启动全市老旧小区改造,也建议如果物业不作为可召开业主大会投票换掉。小区里90%都是老人,他不愿安老怀少,也不值得被尊重。

8、

阿婆那副旧长牌有几张都裂了边角,出差休息时路过旧货市场给她买了两副新的。这些年代久远的老商品,还在生产的,价格一致停留在旧时年岁。而已经停产的,往往会被标注天价,翻出的千百倍金额,好似是对往昔时光的奢侈弥补。

我带着两幅新牌和一双包脚棉拖鞋,又蹭了阿婆的一顿饭。

腌好的新鲜里脊肉,油温五成时在锅里过一圈,再另起锅炒香配料,加蒜苔和木耳,和过好油的肉片一起快速翻炒,点陈醋,撒芡汁,一道过油肉轻巧出锅。端上桌前我偷偷尝了一片,微微醋香裹着金色的鲜嫩肉片,入口外酥里嫩,太好吃了!

她又煮开两团碱水面,过凉水滴几滴辣椒油加入一大把香菜拌匀,从冰箱里拿出肉汤烧沸,和她自己做的牛肉丸一起浇入面碗,加了多味中式调料的浓郁肉汤,和香菜撞出特别香气,光闻闻就咽掉半车口水,阿婆说这是她常吃的牛肉丸子面。

这顿饭让我领悟,胃一旦被抓住,说好吃都是客套,吃到肚皮滚圆才代表最大诚意。

饭后我收拾餐盘,嘴里不停夸赞阿婆的手艺。才刷第一个碗,她递过来一个空盘道,“我有个女儿,比你大七八岁,特别喜欢吃过油肉。”怀念的语气。

“嗯?那今天应该喊她来家里吃。她什么时候来呀?我想认识姐姐。”

“她去年生病不在啦,再也吃不上了。”阿婆把剩菜拨到小碗里,腾出的油盘放到我旁边,好像刚说了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

我自小没多少跟老人生活的经验,偶尔和陌生人打交道也是磕磕绊绊。不知道聊什么内容,每次都以愚蠢问题开场,问完了接不上话尬住,张嘴也不是闭嘴也不是。就如此时此刻,我满手油污泡沫站在这间狭小厨房,这该死的好奇心都听到了什么,安慰过了时机,敷衍更不礼貌,真是难以把握的人际边界。

“对不起啊,阿婆……”我拨开热水开关,冲洗手中的碗,故意发出很大声音。

上回来时没注意,卧室里的大衣柜旁边还有一只老式斗柜,阿婆女儿的遗像摆在上面,面带微笑,眉眼像极她的母亲。阿婆在旁边伸手擦了擦柜上的灰,放了两块奶糖道,“她从小喜欢吃糖。”说完递给我一块:“昨天去市场买的,给你吃。”

脑子里的想法一瞬而过,这可以吃吗?这不是为过世的人准备的吗?但动作没有跟上想法,我还是接过,剥开糖纸吃了。

阿婆也吃了一块,含着糖跟我说:“她说吃甜的会高兴,以后你不高兴就吃块糖。”

窗外的风拂过阳台上开得正红火的长春花,散落几片花瓣。我陪着阿婆缅怀,突然觉得此刻有些神圣,嘴里甜丝丝的奶香,让我记住了阿婆的一位至亲至爱。

9、

时间飞速而过,认识阿婆一年,我开始了一段新恋情,她开始和小区的其他阿婆走动起来,期间日子平平淡淡,没有特别事情发生。

临近年底商家促销,阿婆托我帮她买些日用品。我看她常用洗衣粉,自作主张换了不伤手的洗衣液和洗衣凝珠。到货那天我在她家,阿婆开门收了快递盒子。

“现在这些干活的人啊,毛手毛脚的,盒子都破角了。”窸窸窣窣声音响起,我蹲在地上低头摘菜,嗯了一声回应。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阿婆在盆里洗东西。等到我端着菜盘过去看,她站在卫生间门口迎着光,拨拉手里的水盆,旁边放着装凝珠的纸箱,其中一盒的盖子裂开,撒了一半在箱里。

“阿婆你怎么把凝珠洗了?它沾水会化的啊!”

“我,我看它沾了好多土太脏了,就想拿水冲冲,结果洗没了,我不是故意的。”看着阿婆歉意又无辜的表情,我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们俩在卫生间门口笑成一团,半天才听见有人敲门。

豪哥终于被阿婆开门迎进屋里,我借口回了自己家。透过天井里敞开的窗,听到些不能忽略的声音。

“多会确诊的?”阿婆听力不大好,平常声音很大,隔着一方天井听得清清楚楚。“你爸给你留不下好东西,爷俩连病都得的一样。”

听不清豪哥说话,好像阿婆自己在自言自语:“去小叶那家医院吧,那里的护工很好,我年纪大了照顾不了你,你要是有个媳妇,也不能像今天这样。”楼上的烟机轰鸣,阿婆的声音被盖得断断续续,我关上窗。

身边有很多相似故事,世间福与祸明明五五开,可在每个人脆弱又紧密的圈子里,受苦却切实地沉重了人生。

又过了一会,睡得迷迷糊糊接到阿婆电话:“来吃饭,菜摘那么多,我自己怎么吃的了?”进房间闻到烟味,豪哥没有留下吃饭。

认识阿婆之前,我对美食几乎没有追求,冰箱有面条的话,就煮一煮加几根菜叶,拌点酱对付一顿。做菜工序也是一道:洗干净,炒一炒,出锅。我很少花时间研究复杂食谱,长了一副速食的胃,从不贪图盛宴佳肴。

而餐桌上的豆角不烂子,要先将豆角切块加面粉和各式调味料上锅蒸熟,晾凉后再进油锅翻炒。一定要等到蒸物变凉再炒,才会有最好的口感,阿婆顺手撒了几粒小米辣,入口微辣酥烂,及其开胃。

另一道是卤肉扁豆焖面,土豆炖得绵软,扁豆炒得烂烂的,临出锅淋上了新鲜的西红柿酱调鲜,盛出来红红绿绿的。夹一筷子沾着酸酸红柿酱的金黄色扁豆面,嘴里还放得下的话就再夹块卤肉,真香啊!神仙路过都得被这美味香得尝一口,说不定和我一样连吃两碗。明明是两把简简单单的扁豆和面,味道怎么这样蛊惑人心?

多年后我第一次踏上三晋大地,第一顿选了当地出名的家常菜馆,点的全是她做过的菜肴,吃着吃着眼眶发酸。那些杂糅进阿婆人生的味道,被时光打磨数载的,是她草木竹石皆可为剑的高超厨艺,多少大厨也比不过。

10、

冷空气过境频繁,认识阿婆的第二个冬,在还没送暖的北方小城,C市寒冬的冷意在霜降后加倍侵袭,从来在冬天只都穿一条牛仔裤的我,终于也忍不住哆哆嗦嗦翻出秋裤。

那天发生的一切我都记得十分清楚。上班路上,一条凌晨五点二十六的消息,让原本昏睡的我,看得身体不受控制地抖起来,指尖发凉,我试着拨回电话,对方直接挂断。

人生的许多变故都发生得混沌而缓慢,明明初始条件是微小的蝴蝶振翅,却难以预料地掀起几千公里外的龙卷风。若真的沿着脉络向回认真梳理,说不定会找到乱麻中那根脱线的线头。

加班、脑暴、探班、拍摄……无暇顾及对话框里分享的信息,皱眉挂掉不适时宜响起的电话。曾被他高烧递过的温水和药片感动,也被他容忍不了的没有回应错过圆满。那时我年轻,做了错事坚决不道歉。

快到家时接到闺蜜的安慰电话,闺蜜一言不发,烧着越洋话费听我歇斯底里五十分钟,陪我指责这个罪恶滔天的混蛋。我哭得手脚发麻,可心里某处却清明如镜,我自私到需要通过吵闹和辩驳去挽回失掉的脸面,太失败了。谁恋爱是为了消灾解难,他不过是要陪伴。

“丫头,吃不吃红烧肉?”头顶上忽然传来阿婆声音。我抬头,她在窗边看我。

轰隆!你有没有过魂魄出窍的瞬间。大片大片金红色晕边的云朵浮在头顶,我一脸鼻涕眼泪站在灰蓝色夜晚下,耳朵里满是闺蜜温柔的哄劝,假装自己在绝情深海挣扎。可一句丫头,就拖我回了烟火人间。

一天没吃饭的胃和睁不开的肿眼跟在后面讨债,我当然懂得识趣,抹抹脸颊进了阿婆家。

“红烧肉做好了,听见你哭把米直接倒在内胆外的锅里了,我重新烧,你去里屋坐。”阿婆拿着抹布,一下一下擦着手里的锅。

床上放着八卦局的残牌,阿婆近期有五分财气。我打散牌局,眼泪汪汪地重新给自己算了一卦。塑料制作的牌边缘锋利,心不在焉摆一局,手指被割破两个口子,什么也没摆出来。我吮掉冒出的血丝,慢慢平静。

“丫头,吃饭了。”阿婆一只手扶着门框,背光站在卧室门口,有些担忧的表情。

小时生病,从大年初一高烧到了正月十五,我妈每天就这样看我。高中好友出车祸死掉,我爸担心我哭坏眼睛,在卧室门口坐了一整夜。一个表情搅起浪潮,好想回家。

忘了那天红烧肉的味道,只记得餐桌上阿婆没怎么动筷,反倒一块一块的夹给我。连后来剩下的半盘,都让我端回家。她没有絮叨安慰,而是掏出手绢帮我擦干眼泪。

“阿婆别担心了,我没事。”

11、

阿婆搬来第三年,我换了一家公司做事,早九晚六作息规律很少加班,成为她餐桌边的常客。

下班偶尔会遇上买菜回家的阿婆,夏日里她常穿一件洗旧的白衬衣,驼着背在夕阳里挪步,很容易辨认。我有时恶作剧默默走在她旁边一声不吭,直到她扭头骂我吓她一跳,我才接过她手里的菜篮,扶她一起回家。

阿婆儿子豪哥因为肝腹水严重住了院,我不时拍下阿婆照片发给他,做菜的、玩牌的、门口晒太阳的。更熟一些后,这个嗜酒的中年人在手机另一端竟是表情帝,常常收到图后发来微笑表情,我依然接不住这对话,不知道回复什么。

我领了新男友回家,被阿婆看见,让我下次带去家里吃饭。一大桌老派晋菜让他吃得眼睛发亮,探身问我阿婆是不是亲外婆。我笑笑不回他,听对面的阿婆靠着椅背问他一连串问题。饭后他去厨房洗碗,阿婆悄悄和我说:“人不错,会疼人。”顿了顿又叮嘱,“再多了解了解,去他家里看看,人要知根知底才行,负责任才是好男人。”听了阿婆说的,竟有些高兴,工作五六年,这些话除了家人再无人与我说,上次分手回家让爸妈担心好久,这回我决定默默开始,出了问题跟谁都不说。

男友刷了20分钟的碗和阿婆道谢后牵我离开,出了门低头在我耳边笑语:“阿婆声音太大啦,你俩说的悄悄话我都听到了。”又摸摸我的头,“刚给我妈发过消息了,等你不忙,任何时候都可以回家看看。”

人与人之间的参差由什么决定?我曾经以为是性格和环境,不同脾气投射出不同态度和行为在外人身上,他天生脾气急躁所以难以胜任细致工作,或是他家中条件优渥做事从来随心所欲。后来遇事我才改观,参差并不该看人的先天条件,而是要看人是否会逆着天性和背景做选择。他脾气暴躁但他选择忍耐面对,他来自富裕家庭却选择清苦自身。

说回来,上次分手原因是他不愿空等事务缠身的我,我仗着他喜欢就拿腔摆怪当他会容忍。如果当时我再主动点,也许结局不会是了局。大概遗憾就是给人许多机会成长,像礁石从不会被同一片海浪拍打,它把锋利和蠢直交予时间,换回沧桑和沉稳。

我回:“不急,三个月后再说吧。”

其实阿婆有句话他没听到:试玉要烧三日满,不可全抛一片心。

12、

日子在时间长河里蹚过一次就被带走成为过去,为明天腾出地方。在这条规则严苛的湍流河水中,许许多多渡河的事物永远无法一成不变,新生或消逝,辉煌或落魄,只要经过都会经历变化。

又过一个年,阿婆72岁了,豪哥出院需要人照顾,她从隔壁搬了出去,回了自己原本的家。正月初二,我和男友去阿婆家拜年,几月没见,开门的阿婆,看上去老了许多。

豪哥脸色黑黄,腹水的肚子衬得四肢好像竹竿,倚着沙发都看出肚子是膨出的半圆形。他手里拿着一部掉漆的手机,举在眼前划着,偶尔发出一声沉闷的笑,带着嘶哑的痰声,精神气和前两年比相差太远了。

“他自己不注意,还是喝酒抽烟熬夜,这病是治不好了。”阿婆在一边念叨,一边喊我到厨房,从冰柜里拿出一袋冻好的红豆包和炸糕。“前两天特意给你做的,小年轻不喜欢做饭,拿回家热热吃。

“阿婆,豪哥不去医院了吗?他这状态太差了,还得治啊!”我劝阿婆。

“他自己不想住院了,想回家好好过年,等过完十五,再让大夫给他抽抽肚里的水。”她动作不停,俯身麻利地从柜子下的纸兜里拿出叠好的塑料袋,把点心装进去,又套了一个袋子,打了一个活结放回冰柜。“先放着,阿婆没啥能给你的,一会走的时候带走。”

电视声音开得很大,播着阿婆喜欢的抗战剧,男友在一旁假装认真看电视,我坐在阿婆旁边和她聊起家常。她问我什么时候结婚,我说就这一两年吧。她叹口气说那我看不到那天了,我瞪着她说你怎么也得等我孩子考上大学再说吧。她又笑了说谁还真能活成老神仙吗。

和身边同龄人聊天,常有抱怨和遗憾,大家靠刷剧和熬夜报复生活,绵绵不息的焦虑和困惑成了苦难的源头或尽头。而当聊天对象变成年迈长辈,又是另一番体验。他们经历过相同甚至更重的难关,照旧早睡早起,每日三餐不厌其烦。更大差别是,在他们历遍苦痛和懊悔后可以任性挑拣,对话只听三分,剩下七分全当听不见。回忆过美丽的青春,也时不时强调前方绕不开的终点。同她聊得越多,我越羡慕起她的释怀,人生或许真的有奇难课题,可宇宙哪怕有星体爆炸仍秩序井然,太阳也不会因为滔天洪水就永沉大海,所有难关到最后都会失去价值,化为尘垢。

出了阿婆家,阴了一天的城市飘起大雪,男友一手提着点心袋子,另一只手挡在我头顶。我出了单元门回头看,阿婆在窗边和我摆手。房间里开着灯,照出她的剪影。地上到处铺着红色的爆竹纸屑,今晚过后这一地热闹会被盖得严严实实,雪幕里我和阿婆对望,我伸直手臂使劲挥了挥,和她道别。

有些再见是轻飘飘的,而有些却沉甸甸的,直觉会跟你说,没有下次了。

13、

我常常觉得宇宙一直是不声不息中进化着的,它仗着每个人服从它制定的秩序,欢喜着让万物变化,也冷酷着提速,不给人从生活波折和日常琐碎里充分清醒和完善的机会,各人只能找寻各人的安宁之路,对其无从指责,也无从逃避。

阿婆的儿子豪哥打得一手好长牌,可阿婆从来不和他玩,宁愿自己枯坐半下午,摆数局八卦阵。阿婆也曾教过我长条牌的打法,可我怎么都学不会。教过几回之后,她总是因为我听不懂她的方言笑着摇头,看一会我玩牌就去厨房里忙活一顿饭。

饭桌上的阿婆,常常在吃完了讲上几段故事。她的表情淡淡的,像是一具伫立世间的石像,历遍四季和人间风景,从不被喜怒哀乐侵扰。

她说,她的母亲当年是一位极爱干净的三寸金莲大户小姐,每天挪着碎步把家里内外打理的一尘不染,怀里揣着一面小镜子,时常拿出来照,是出了名的爱干净。可临到去世,她老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也忘记了曾经多么爱整洁,把排泄物抹得到处都是。

她说,她的父亲当年是乡里的私塾先生,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家中报纸成堆,连建国时期的报纸都随意摞在墙边。后来,老父亲因为年幼的大女儿夭折,疯了,跑到大山深处再也不愿回家,在一次灾年后,活活饿死在山上的破道观里。

她说,她的老伴,成家后习惯在晚餐时喝上两盅,在家家穷苦的寡淡年代,他喝的是供销社里卖得最便宜的迎春酒,没有花生和小虾米就酒,就着一小碟咸菜疙瘩切成的丝,喝了大半辈子,最后死于肝腹水。

她说,她的爱吃糖的、从小到大捧在心尖尖的小女儿,得了她叫不上来的肺病而死,晚期癌症并发高钙血症,一大杯接一大杯的水都解不了渴,更别说吃上一块甜腻的奶糖。死的时候枯瘦,不足六十斤。

她也讲她自己,虚虚地随口一提。六十岁时得过一场中风,一再坚持下小女儿搀她去了五台山,她从山脚一直爬到山顶佛塔下,回家后她的中风好了大半部分,只有右腿有病过的痕迹。

她唯一没有细讲的,是她的儿子。只说小女儿临终时,儿子宿醉让她没能赶去医院和女儿说最后一句话,她气不过,拿了女儿的保险金从家里搬走。

她在隔壁住了三年八个月,搬走那天是个工作日,下班回去我家大门上贴着一个信封,信纸上的字一笔一划写得大大的,像是精心准备的道别。

2013年,在送走肝腹水的儿子三个月后,陈桂兰因为感冒去医院检查身体受凉染上肺炎,最终因重症肺炎医治无效,死在了医院里。

人生遵循时间的规则从秒到年,生活迎接来者也送别往者。距今过去很多年了,阿婆的样子回忆起来依旧清晰,每个人能留给旁人什么样的故事呢,荣耀与快乐?痛苦与眼泪?最终都不过是一副微笑面容和一堆不知说与谁人的回忆。人生处处充满遗憾,遇上再珍贵的机缘,也无法穿越漫长岁月去旁观她的盛年,和她如大海般奔涌的爱。

那张早已泛黄的信纸依然在我的书柜深处,上面是一位老人留下的几行叮咛:丫头,我没什么能留给你的,这个是红豆包的配方,你喜欢吃,以后就自己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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