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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深看管大相国寺位于酸枣门外的菜园已经几天了,虽听原看管菜园的老和尚说这里常有一些破落户来闹,可自他来的这几日,那些破落户也不知是走亲去了还是串友去了,竟一次也没来闹过,如此,岳庙间壁的这个菜园,倒成了一个闹中取静之地。
智深本来是个惯爱热闹的人,在还做提辖的时候,他整天出入酒馆茶肆,净爱往人烟辐辏的地方凑,可自从他失手打死镇关西,这样的生活一去不复返。他先是逃到代州雁门县,蒙赵员外相助在五台山文殊院剃度出家,本以为可以安定下来,可他没管住自己的性子,喝酒吃肉,将五台山文殊院大闹了一场,那里容不下他,这才又到了东京汴梁的大相国寺。餐风饮露,披星載月,为躲避官府盘查,小心翼翼,多走小路山路荆棘路,少走官道大道,逃亡路上,其中苦楚,只有智深自己知道。就算他为人粗鲁,不拘小节,也有精细处,夜深人静独宿荒山野寺的时候他也难免会想自己这些时日的经历,想当时打死镇关西是不是过于鲁莽了……
智深来到大相国寺,好不容易有了个栖身之所,嘴上虽不说,心里却暗暗想着,安安稳稳做个和尚也好,到时候做这个菜头一年,做得好,升个塔头,再做得好,升个浴主,再升个监寺,也是一个出身。有了这个想法,智深这几日许下了一个“安忍不动”的修行愿。
“呱!呱!”
尽管智深这几日把自己的暴躁的性子压下来一些,可听到菜园墙角边绿杨(注1)树上老鸦叫,他还是忍不住烦躁。人都说老鸦叫预兆不好,按智深往日的性子,早就想办法把几只老鸦弄下来了,可这几日,他正努力修心,也就把这时时传到耳边的聒噪声忍了下来。
智深正在屋里胡思乱想着,忽听屋外有人叫道:“闻知和尚新来住持,我们邻居街坊特来作庆!”
智深一听,站起身来,开门出去,见屋外不知什么时候远远站了二三十个人,打扮不似良善,有两个领头的站在众人前面,见智深出来,两个领头的拜倒在地。
智深见来人装束,心里有了数,知道这就是老和尚说的那群泼皮,于是站在屋门口说道:“既是邻居街坊,都来屋里坐!”
那两个人却不起来,嘴里道:“住持新来,我们兄弟们都说想来结识一番!快!还不快参拜师傅!”话音刚落,后面站着的一群泼皮也纷纷拜倒。
智深见他们不起,心里起疑,却镇定自若地走上前去,刚走到领头那两个泼皮跟前,那两个泼皮便一个来抢智深左脚,一个来抢智深右脚,后面的泼皮也纷纷窜起身,拥上前来,拉胳膊抱腰,想把智深往旁边粪窖里拖。智深天生神力,使的那把浑铁禅杖就有六十二斤,这时候他脚下生根,稳稳站定,一群泼皮竟拉他不动。智深见泼皮们上蹿下跳动他不得,这才大笑一声,抬起蒲扇般大手,朝着一个泼皮脸上扇去,那泼皮连惨叫都来不及,身子就像断线风筝一样飞起来,栽进了粪窖里!随后,智深左脚一踢,抱着他左脚的两个泼皮也飞起来跌进了粪窖!右脚一踢,又一个泼皮被踢进了粪窖里!智深手脚并用,只见人影翻飞,十几个泼皮已经进了粪窖,剩下十几个见势不好,脚底抹油,抱头鼠窜逃了。
智深见粪窖里一群“粪人”挣扎扑腾,忍不住大笑起来,他好多日子没有笑这么痛快了。
粪窖里的泼皮们扑腾着往上爬,智深退几步,站的离粪窖远一些,看他们一个个爬上来。几个先爬上来的泼皮满身污秽,佝偻着腰,畏惧地看着智深,跑又不敢跑,留又不敢留。智深冲着他们几个喝一声:“看什么!还不把里面的人都拉上来,去菜园池子里洗洗!”
众泼皮应一声,回身把没来得及爬上来的同伴拉上来,一边呻吟着,一边相互搀扶着去菜园池子那里冲洗去了。
众泼皮冲洗完后,这才一起回来,又拜倒在智深身前。他们身上虽冲洗过,却仍然秽臭难闻,智深也不来扶他们,只嗡声说道:“你等心怀不轨,要来害洒家,洒家本应严加惩戒,但出家人慈悲为怀,这次先放过你们,以后若再生歹心害人,洒家可要新账旧账一起算!滚吧!”
众泼皮闻言叩头不止,嘴里说着“不敢”“饶恕”,慢慢起来,相互搀扶着走了。
智深本来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哪知第二日,智深正在屋里歇息,屋外有人叫道:“师父,我等特来拜谢师父昨日饶恕之恩!”
智深听声音熟悉,起来开门一看,正是昨日那群泼皮,他们牵猪抱酒,站在屋外,见智深开门,一起下拜。
智深看一眼,见他们是诚心来拜,这才上前扶起他们。
众泼皮要整治酒肉孝敬智深,智深却说:“肉吃得,酒却吃不得!吃酒坏事!吃酒你们吃,洒家自吃肉便可!”
众泼皮奇怪,一边在菜园空地上收拾桌椅,整治吃食,一边说师父如此好汉人物,不像不能吃酒的。智深一声叹坐下,向众泼皮说了自己怎样三拳打死镇关西,怎样在五台山醉打山门,怎样来到大相国寺的一系列事。众泼皮听罢嗟叹连连,有个泼皮道:“师父如此天神一般的人物,我们昨日也真是猪油蒙了心,竟敢来招惹师父……师父当真不喝酒?好汉都是喝酒的!”智深又叹一声,道:“好汉又怎样,犯了事还不是急急如丧家之犬,连个安身的地方!”又有一个泼皮道:“师父急公好义,嫉恶如仇,如今不过是虎落平阳,自有发达的时候!”智深道:“说什么发达,洒家从渭州辗转逃到东京,只想安稳几天罢了!”众泼皮听了这话,面面相觑,一时之间,院中静了下来。
“呱!呱!”
两声不合时宜的老鸦叫打破了沉寂,众人齐齐朝菜园边那颗绿杨上看去,一个泼皮道:“哎呀!老鸦叫,怕有口舌是非!”另一个泼皮对智深道:“师父,这老鸦忒烦人,我去借个梯子把上面的老鸦窝捅下来!”智深听得老鸦叫心里也有些烦躁,嘴上却说:“不用,洒家出家人,不信这个,它叫便叫罢!”众泼皮听智深这样说,也就不再说什么,这时候酒食整治好了,众人这才一起围拢着坐在桌旁。
众泼皮平日也是爱吃酒的,今日有酒又有肉,不一会儿,酒酣耳热,菜园中就热闹起来了。智深不吃酒,看众人吃酒吃得这样痛快,肚里的酒虫也开始翻腾,勉强吃了几口肉,没滋没味,这时候恰好树上的老鸦又几声叫,智深心里的烦躁再也忍耐不住,将手里的一块肉扔在桌子上,哼一声,阴沉着脸,进屋去了。
众泼皮一时间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谁也不敢再说话,面面相觑了片刻,便一起小心翼翼起身,将桌椅杯盘擦洗好,园里收拾干净,蹑手蹑脚去了。
智深一个人回到略有些昏暗的屋内,躺在床上,脸对着墙,睁着眼发呆。他也知道自己的脾气来的有些不知所谓,可他自来到大相国寺以后,总是感觉自己心里不舒坦,具体原因他却说不上来。他一动不动躺着,心里却越来越烦躁,听着屋外一阵收拾杯盘、打扫院落的声音,随后静了,知道众人都散去了,这才一个翻身起来,提起旁边立着的浑铁禅杖,来到屋外空地上,只听飕飕风声,一条重六十二斤的浑铁禅杖已经被他舞了起来!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一条浑铁禅杖在智深手中轻若无物,只听呼啸声,却看不到那条浑铁禅杖在哪。智深越舞,心里越舒坦,仿佛心里压着的石头被挪开了,他更加卖力挥动禅杖,将身上力气使出了十二分。
“好!使得好!”
智深正舞的兴起,忽听园外一声喝彩,停下手来站定,见园外站着一位官人,豹头环眼,燕颌胡须,端的一位好人物。智深道:“园外何人?”那人回道:“在下林冲!”智深一听,道:“可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的林冲!”那人回道:“正是!”智深大喜,连忙将林冲请进来,道:“早听人说,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冲,一身好武艺,没想到今日竟有幸相见!师弟不知,洒家年幼时到过东京,认得令尊林提辖!”林冲问道:“哦?不知师兄是?”智深道:“洒家关西鲁达便是!”
二人园里坐下,互相通了姓名,表了来历,见竟有些渊源,不觉越说越投契,智深本是直来直去的人,说到得意处,智深提议道:“你我二人投缘,不如今日结为兄弟!”林冲大喜,二人当即结拜,智深为兄,林冲为弟。结拜完,正当智深再要拉着林冲说些什么的时候,林冲娘子身边的女使锦儿忽然进园来喊林冲,林冲出去,听锦儿说了几句,回来和智深道:“师兄,我有急事,今先别过,来日再来拜望师兄!”说完,急急走了。
智深是第二天才从众泼皮口中知道了昨日发生的高衙内调戏林冲娘子的事情,他提起禅杖,就往林冲家来,向林冲问了昨日事情。林冲却说高衙内不认得人,闹了误会,权且让他一次。智深大怒,就要替林冲去教训一番高衙内,被林冲急忙劝了下来,直说事情过去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智深出得林冲家门,忽地想起自己前几日在心中下的“安忍不动”修行愿,心想,今日若去打了林衙内,我的安稳日子就算到头了,可刚才在林冲兄弟家听说那事,哪里忍耐的住!智深就这样满心纠结着,回去了。
接下来一段时日,林冲和智深经常相聚,智深以大毅力忍耐住了酒虫,虽不喝酒,却不妨二人聊得愈加投契,智深也问过林冲高衙内的事情怎么样了,林冲只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便不再多说。智深只当事情真的已经过去了,也就不再问了。
又一段时间,智深和林冲并未相见,智深还以为林冲军务繁忙,无暇相见,直到某日众泼皮又携着酒肉来孝敬智深,智深想起林冲,请一个泼皮去请,去请林冲的泼皮回来的时候,园里已经整治好酒肉,专等林冲到来,可林冲却没来,只有那泼皮气喘如牛地跑进园来,刚进园就喊道:“师父,不好了!林教头出事了!”
智深大惊,问什么事,那泼皮这才把刚打听到的林冲误入白虎堂的事说了。
智深听罢,感觉一股怒气从胸中升腾起来,面上却不变,继续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泼皮道:“好几天前了!”
智深道:“林冲兄弟现如今怎么样了?”
那泼皮道:“林教头被判了刺配沧州,今日一早已经被押送上路了!”
智深听罢,心里怒气简直就要压抑不住,立时就要暴起去杀了那高衙内,救回林冲。这时,那个近日常常出现在他心头的“安忍不动”修行念头又出来了,他这一去,就要离开这个安乐窝,再开始颠沛流离、断梗飘蓬的日子了,他要抛弃当前的安稳生活吗?智深情绪烦躁,心里更是百转千回,像煮了一锅粘稠的烦恼粥,咕咚!咕咚!粘住他的心,他的脑,他的手,让他失去了往日的爽利劲,就要粘得他成为一个“安稳”人。
“呱!呱!”
智深自到了大相国寺,外面看似如常,内心常常纠结冲突,他一直想不清是什么原因,这时候正在天人交战,忽听得几声老鸦叫,他心抖了两下,福至心灵,捕捉到自己烦躁的缘由。他是鲁达,他暴躁易怒,从来不是大德高僧!他嫉恶如仇,直来直去,渭州打死镇关西,桃花村惩治小霸王,不是为了虚无缥缈的来世,更不是为了什么往世的业赎罪,他做这些事情仅仅是因为他想做,他就做!他前一段时间一直想让自己修行成另一个人,另一个安忍不动的高僧一样的人物,可他做不到,这是他烦恼的来源,他与自己本心相悖了。
智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久久不语,又一声老鸦叫,他这才像刚回过神来一样,对众人道:“给洒家把酒倒上!”
其中一泼皮道:“师父,你不是不喝酒吗?”
智深道:“不喝酒怎么行,不喝酒怎么做好汉!”
众泼皮闻言大喜,忙抱起酒坛给智深倒上酒。智深端起碗仰头一口喝光,众人再倒,智深再喝,再倒,再喝,直到喝光了整整一坛酒。
这时智深已经有些醉了,他擦擦嘴角,站起来,晃悠了一下,吩咐道:“去屋里把洒家的禅杖和衣柜里的一个包袱拿来。”
立即有两个泼皮跑进了屋,一个快跑出来把包袱递给智深,另一个费劲地将智深的浑铁禅杖拖了出来,智深将包袱挎在身上,上前拿起禅杖,稳了稳脚步,就往外走。
众泼皮问:“师父,去哪里?”
智深道:“去救我林冲兄弟!”
说罢,智深抬脚又走,刚走了两步,绿杨上的老鸦忽的又叫了两声,智深停下脚步,回头看看那颗昂扬着的绿杨树,转身走了。
注1:《水浒传》原著第七回,题目中是“倒拔垂杨柳”,正文中却是绿杨,本文按照原著原文用法,也用绿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