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伯颤颤巍巍地将帖子递给门房,又朝我挥了挥手,“过来,阿祖。”
我离涂伯不过五六步远,然而就这点距离涂伯都等不及了,回头往我凑过来两步,低声道,“莫先生是位大人物,说话的时候千万要注意分寸,不能冒冒失失地乱讲话,他问什么,就好好说什么。记得头要低一点,倘若他和你说话,你就得看着他的眼睛,若他不说话了,便不要看他。”
即便涂伯已前后嘱咐多次了,我仍像头一回听到的模样,恭敬地应了声是。
今天辰时未至,我便和涂伯从罗村出发,披星戴月地朝城里赶来。涂伯年纪大,骑不得马,村里人给我们雇了辆牛车,一路颠颠簸簸,差不多午时才赶到城门口。涂伯不愿在午膳时间登门拜访,又特意熬了半个多时辰,才肯带我去莫府。
他的意思是,可不能让莫先生来招待我们,毕竟那是大人物。
说这话时,又问我,“你饿不饿?”
我当然饿。
但不能回答饿。
涂伯很满意地从怀里掏出一块烙饼,和着冷茶,囫囵混了个饱,再也不管我了。我望着那块烙饼,着实有点眼馋,嘴上不说,喉咙里偷偷咽着口水。过去三个月里,我花光了盘缠,整日在罗村串门蹭些吃食,什么粗粮野菜都尝过。从前或许吃过些山珍海味,可那些滋味都不记得了,只觉得一块又干又硬的粗面烙饼都算得上是人间美味。
然而站在莫府门口时,我又忽然不饿了,心里扑通扑通地响着,对于即将到来的事既期待又惶恐。
门房没有耽误多久,拿走涂伯的帖子,不一会便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位表情清淡的年轻人。门房客气得有些过分,“涂老前辈,快些进来,莫先生正等着呢。”急促地招呼完,又向我们介绍起身边的年轻人,“这是蓝座头,他会带您二位过去。”
蓝座头冲我们微微点头,虽然没有笑容,好在也不严肃。
座头意即“卸头”,从前用于称呼某些手段高明的杀手,譬如我即将要见到的这位莫先生,传闻年轻时候也是一位了不得的杀手。
二十岁那年,他不眠不休、辗转几百里路,只为赶在仇家寿宴之时登门拜访,于宴席上,他镇定自若地饮了一碗梅子酒,稍稍解渴后,便顺手带走了仇人头颅。
没人拦得住他。
也正是这件事让他赢得了座头声名。
等世道太平后,杀人渐而变成不常用、同样也非必要的手段,但座头这一称呼仍保留下来了,但凡身手了得、能打肯拼的人,也常常被冠以座头称号。
而在莫府,这一称呼的意义不止于此。
座头可能是莫先生的贴身护卫。
可能掌管着重要事务。
当然,更可能是它表面的意思,仍是死士、杀手,专做一些见不得光的、危险的事。
于是我认真打量起这位蓝座头。
我想不仔细看也难。
这倒不是因为蓝座头长得多奇特。莫先生在这座城里有着莫大的声名,但并非是依靠施恩布德而树起的。在莫先生手下当座头的人,即便没有三头六臂、八肱八趾,至少也该长得狰狞骇人,见其模样,便生畏惧。
可显然我想错了。
蓝座头是一个正正常常的男人,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模样俊俏的男人。相较于座头声名,他年轻得有些过分,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像是正筹备科考的白脸秀才。我一眼望去,不免心生诧异。眼前的蓝座头面容清秀,身材颀长,头发并没有像旁人一样束起来,只是闲雅地披着肩后,露出了平滑的额头。一双剑眉之下,眼瞳漆黑如墨,且又深不可测。
我承认有些嫉妒他的容貌了,嫉妒那头漆黑飘逸的长发,嫉妒那双清冽深邃的眸子,连他穿的那身素白袍子,我也恨不得去买一件同样的。
我不想这样说,可偏偏他就站在我身前不到两步远的地方,我不得不承认。
蓝座头的瞳孔本像明珠一样熠熠烁动,此刻却忽然缩紧。
一恍惚间,我才发觉这双眼睛正冷冷地盯着自己。
我本以为蓝座头会呵斥几句,至少脸上也会显露出不满的神色,但实际上他根本没有理会我,眸子里的冷意转瞬即逝,随即温和地行了一礼,示意我们随其进府。
涂伯显然也讶异于会在莫府看到一个如此清秀的男人,一面随着引领前行,一面忍耐着说话的欲望。偶尔看向我时,他眼睛里的神色格外奇怪,那模样就像是在对我问着,“他是女娃儿么?”
或许是因为这人头顶着的座头名号,才让涂伯终于没真的说出来。
很快,我们抵达书房了。
莫先生和我想象中的模样也有差距。
他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可并不健朗。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一道道显眼的沟壑,疾病令他脸色暗黄、嘴皮干裂,眼皮半拉着,似乎也没力气彻底睁开。据说莫先生才四十来岁,然而面相老态如花甲,和传闻里那位睿智、威严的大人物搭不上半点干系,也让关于他的那些故事变得像传说一样飘渺不可信。
若不是涂伯当先上前问好,我必然不会注意到他。
刚见面时,莫先生正虚弱地躺在书房藤椅上,不时咳嗽,好在还能坚持起身。
他也格外尊重涂伯,似乎是一得到门房消息,便在书房准备好了茶果点心,甚至见到涂伯后还关切问是否需要用膳。
涂伯可能没有吃饱。
但必然是不需要的。
我眼角余光偷偷扫过桌上果盘,终究收住了心,没有染指其上。
一阵嘘寒问暖后,二人才将注意力放到了我身上。
涂伯道,“莫先生,得麻烦你帮我这老头子一个忙。”
莫先生坐回藤椅,认真听着。
此时蓝座头早已地离开书房,静静站于门外,隔着门帘看去,仿佛是一尊雕塑。
房内还有四座雕塑。
一位穿着黑袍的高瘦老者坐在一张椅子上,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其他三个身材健壮的男人则各自选了一处角落站着,房内光线明亮,可这些人都恰好站在了阴影处,不加留神根本注意不到。
涂伯道,“我有一个本家兄弟,他病了,在床上躺了半年之久,是一只脚已经踩进了坟里的人,但这辈子都没能养活半个孩子,没人来照顾他。他的内人,也是我的弟妹,前不久刚刚走了,是里正出面,大家一起出力,才给她办了一个风风光光的葬事。”
“为何不告诉我?”莫先生问。
“这是罗村的事,是小事,不必劳烦你,莫先生。”涂伯在对待死人这件事上仍很客气,又说道,“好在我本家兄弟虽然没有后人,但他内人倒有一个娘家侄子,这孩子也可怜,早年失了双亲,在外也没混出什么名堂,没学到养家的手艺,唯独孝顺地紧,懂得知恩报恩。这姑姑的葬事啊,他是最用心的。”
“孝顺是好事。”
涂伯叹了口气,“是好事,也花光了他所有积蓄,连娶媳妇的钱也搭进去了,如今是一穷二白。”他又指着我道,“但凡你剩点钱能养自己,我也不至于舍了这张老脸来说情呐。”
说着,甚至颇为恼恨地想要伸手拍打我。
当然不是真的打。
涂伯之前教过我的,这时候我要表现得很伤心,但不能哭,最好是说话声有哭腔,又不能让莫先生觉得软弱。这样的情绪我一直拿捏不准,不知怎么才能做到,甚至忘了涂伯具体让我说些什么。但不论如何,我如今也只能赶鸭子上架,勉强撑着,以所谓既伤心又不软弱地语气说道,“那是我仅剩的亲人了,涂伯。”
涂伯一点也不满意我的表现,眉头紧蹙。
幸好莫先生并不关心我说话的语气,只是温和地问道,“年轻人,你叫什么?”
“李仲祖。”我看着莫先生眼睛的回答道。
莫先生点了点头,语调依旧,“罗村可没有姓李的人家。”
“我家住在田城,那里也只有我们一家姓李。”
莫先生听罢颔首不语,眯着眼看了我一会,然后才对涂伯道,“是个好孩子,你想让他留在我这里?”
“他什么手艺也没学过,当不了木匠,做不了泥瓦工,就只有身子骨结实点,脑子还算灵活,除此外也没别的本领。”笑容重新攀上涂伯的脸庞,似乎是觉得莫先生已先开口,自然也用不着去委婉地表达来意了,“罗村不适合他待着,养不了他,我一看呐,莫先生是可以帮帮他的,我就过来了,希望莫先生能收下他。”
“他是个好孩子,我看得出来。”
莫先生又这样夸了我一遍,淡淡道,“我在城里住了许多年,也见过许多人。其中有年轻的,年老的,有力气的,有头脑的,自然也有心怀不轨的人、不堪大用的人。我常常只用看一眼,就知道他们是个什么样的人,又能做什么事,做不做得好。”莫先生顿了顿,又咳嗽几声,才缓缓道,“我喜欢这孩子,即便他是一个人来见我,我也愿意留下他,何况是您老亲自带过来的。”
涂伯便让我赶紧道谢。
等我们从书房出来时,已是申时末。
涂伯和莫先生在书房里谈了好一阵,都是一些关于罗村的琐事。罗村没有什么新闻大事,无非是哪家丢了几只鸡,哪家多了几头羊崽,偏偏这些事莫先生都很感兴趣,甚至还问起木炭价格、竹篾收成。他们聊着家长里短,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然而谈完后,涂伯没有打算留下来用晚膳,坚持坐上牛车回家,莫先生便派了一个人随从护送。
临走前,涂伯拉着我的手说,要听话,做事勤恳,做不好没关系,莫先生的事并不简单,但一定要好好学,不能一直做不好。
我知道涂伯的意思,也明白一直做不好的后果。
这一点涂伯没有说出来,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叹了口气,随后便爬上牛车。
这虽然不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涂伯,却感觉已到了告别时候。
当时的涂伯像是一滩烂泥般躺在牛车上,头发花白,胡子花白,夕阳染在他身上,整个人看上去黄昏更像黄昏。
事实上我们也没相识多久,涂伯是一个老好人,仅仅看在我帮助姑姑办了一场葬事的份上,便肯不遗余力地帮我。这是老一代人的想法和做法,将村里其他人的事都当做是自己的事,也知道自己快死了,于是很客气地不愿留下人情。
果然,涂伯回去不到半年就死了。
比我那可怜的姑父死得更早。
这是后话了。
送走涂伯,莫先生又将我招进书房。
莫先生问,“今年多大了?”
“十九。”
“该讨媳妇的年纪。”
“不曾想过这事,没有钱,自己也管不饱。”
“也是这个道理,得先立业,再成家。以前都做过什么?”
“起先跟人拉货,酒、潲水、木炭,什么都送。后来师傅死了,马也死了,便在酒楼做跑堂的。”
“城南的酒楼?”
“不是,是田城的,小地方。”
“为何不做了?”
“跑了两年,以为长本事了,便学做生意。”
“生意呢?”
“赔钱了,赔光了,后来找不到活计,就想做点挣钱的事,涂伯说莫先生您可以帮我,我就来了。”
“我的事虽然赚钱,但可能搭上命。”
“赚钱的事,没什么可顾忌的。”
莫先生便笑了,眯着眼盯了我一会,问道,“喜欢钱?”
“谁不喜欢?”
“喜欢钱是好事,肯上进。”
莫先生看了一眼身旁的高瘦老者,那人还是闭着眼,像睡死了般,莫先生没有考虑老者是否能听到,“李师爷,这孩子你怎么看?”
“既然以前做过生意,不妨再做做。”
老者原来不是真睡了,其实一直在听着。
莫先生尊重涂伯。
也尊重李师爷的意见。
于是自这时起,我正式开始帮莫先生做事。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西大街的葛家铺子帮忙卖茶叶。
而送我去葛家铺子的人,是蓝座头。
我预料到莫府的座头可能有许多不同寻常的工作,比如杀人、杀人和杀人,可怎么也没想到座头会亲自来送我一程。
好在杀人和送人一程也没什么区别。
我稍稍想明白了一点,心情也舒畅许多了。
路上,我注意到蓝座头的右臂位置有些异常,不免好奇地瞧了几眼。
他看出了我的疑惑,“受了点小伤,稍稍包扎了。”
“不碍事么?”
“不耽误。”
我们有句没句地聊天,一路来倒也不显尴尬。
后来蓝座头问道,“见过血么?”
“什么?”
我不确定见血的意思是否等同于杀人。
他没有解释,自顾自说道,“你像一个见过血的人。”
这个问题问得格外忽然,我全然没做好准备,略加思索,便将话题扯远了,“以前替人拉车,也拉过死人。有病死的、老死的,还有一些死得不那么正常的人,其中有些是被乱刀砍死的,也有受刑绞死的。”
“你用装酒的车装死尸?”
“是啊,”我解释道,“有的人就是喝酒喝死的,即便死了,他们闻着车上酒味,也该是很欢喜的。”
蓝田莞尔一笑,随后若有所思地低下头,不再言语了。
我不确定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又试着重头回忆一遍所讲的每个字,确认无误后,便也一同沉默。
沉默是一件极考量时机的事。
不能太早沉默,否则无话可说。也不会太猝然地沉默,否则令人生疑。从莫府到西大街葛家铺子这条不长不短的路上,我很快领悟了沉默的真谛,也明白与蓝座头相处时,适时的沉默是最好的应对方式。
那时的蓝座头对我而言陌生而又危险。
陌生终归走向熟悉。
可危险呢?
我不知道。
我向来不擅长预料未来,即便观测到的所有细节都指向同一个方向,事情仍有可能朝另一个方向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