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奉为师祖的老篾匠姓徐,很敞的寸头,花白了,一只左眼,我也无从知晓,是小时候玩皮被树棍刺伤,亦或是眼疾无药可医而致残。只一半睁的,嵌着一朵棉花也似的左眼没有视力,但这不影响篾匠活计,年岁大了,又是师祖,无论无菜有菜,吃饭自然是上横一席一,倒水、递茶、上烟、斟酒,当然无不例外,都以老师傅为先。
这一天是一九八六年,阳历八月十一日,中秋蚕小蚕期二龄刚眠齐。
八四年,全村刚发展168亩桑园,三年头上,中秋蚕发种量比春蚕还要多,全村仅我一个小蚕共育室,现代的养蚕完全依靠掌握的技术,与矛盾描述的:谷雨时节,春蚕种子好像都焐在较为年青的媳妇的胸脯里,梱扎也似的,十二个时辰不离身,就连焐蚕种时夜晚,都会推开自已的男人,很小心的照顾着胸前蚕种。
现在提昌“养好小蚕一半收”,所以小蚕三十三张种,我一个人饲育,算来一天有二百六十元收入,按标准温湿度,到四龄开口发放一共十天,这十天比我单养四张大蚕的收入还要可观。
山村栽桑养蚕,也是刚起步阶段,桑园管理以男劳力为主,但采叶,喂养又以铺助劳力为主,老幼妇孺齐上阵,有伐枝,采叶挑叶的,有喂蚕铺叶的。
我的小蚕室两排架子,一排架子有九层,一层搁六个蚕匾,小蚕二龄起眠,一张种分匾四个,添置蚕匾是很急迫的,一般一个篾匠工,一天只能赶制一个蚕匾。
徐老师傅,是本队本家三叔篾匠给我请来的,同时来的还有他的儿子,及他儿子的三个徒弟。
老师傅儿子,二十七八岁光景,有点呈三角形小眼,非常欢喜瞅瞅青年女人的胸脯和屁屁。油油的小分头,说话结巴得很,还时常从他嘴中,时不时的溜出带有女音的黄梅小调,一边毫不影响手中像绕线铺花样的蚕匾扎口,一边传来天仙配中的《夫妻双双把家还》,仔细观察,他手中篾片一绕一绕的打着小调的节拍呢。
油油的小分头,又有一个白寨的,两个周湾的新收的,读不进书的二十不到的嫩嫩而一头乱发三个小徒弟。
还有我提前跟三爷打过招呼的,从邻村请来的我的连襟,韩老师傅,还有一位是畈区的,本家兄弟的小孩的母舅,姓张。
三爷唱主角,三爷一边分派各人活计,一边分发我给他的一条天柱山香烟,这烟是滁洲烟厂生产的,是当时很好的当家烟,一包一块二。一条烟发好了,还剩五包,老师傅的儿子的三个新徒弟,不抽烟,也不准收烟,我又递一包给三爷,三爷烟瘾最大,平时一天发一包,他自己还在小店卖一包带在身上,遇到来人,时常招呼一根烟。我说,我常在蚕室,不宜抽烟散烟,麻烦三爷代为周济周济一下。
我的这位可敬的三爷三大特点:起早摸黑无人能比,一天抽烟两到三包,不喜酒,欢喜吃炒得很烂的蔬菜,添些肉汤、肉汁,这是他的最爱。他日间到人家做事,早上麻麻亮起床,要么翻上三五块地山芋,要么挑上三担粪水,挂个锄头,种上一片小麦,割上半截田的黄稻,哪一天都没有间断过,除非早上大雨,在人家晚饭回家,又带回地里的家伙什。
这一天,人手太多,全靠三爷分派。邻村我的姨夫韩老师傅手艺最为精湛,他今天在我隔壁小爷堂屋里给编匾垫子,这位韩师傅做出的篾器,人们都说,式样看得最舒服,手摸上去像肉疤样的,他中午小斟两盅,晚上如果没得三两五钱酒下肚,可能真有点不高兴。不过不高兴的时候少,除非不知道他的少之有少的人,不然找他来,酒比烟重要,酒比菜更重要!酒足后,用围裙下摆,抹下嘴吧,饭是不用装给他的,点上支烟,喷出一浪小圈,一切皆在无限舒服的酒呃中得到满足。
畈区的那个母舅,也不知什么原因,满嘴假牙,他一天只要五六根烟,滴酒不沾,菜也不要好的,最好是餐餐下面条他吃,没下面条,那铁锅底里锅巴,添上米汤,带吃带喝,夹些烂菜搁锅巴汤里一滚,汤里还带的咸味,这是他欢喜讲给主人听的最多的话。今天几位当中,就算他的路最远,有八里路。
三爷安排三个小徒弟在门口树荫下剖篾,刮篾,老师傅父子在堂屋上首专门扎口,张师傅在堂屋下首编匾子外围骨架。
一天到晚,三个小徒弟也只有吃饭时,放碗时说声:“师傅们慢慢吃”的话。做为徒弟,吃饭也有规矩,筷子不能插到有肉的碗,年青人饭量大,狼吞虎咽一会完事,极少的时候,师傅看见徒儿还没完,故意找点话题,放慢自己的速度,眼中像电传一样,递个不愉快的眼神。
三爷自已在廊檐下,依着一条板凳,用竹制又宽又长的尺,测算用材的长度,锯口都在竹节边裁下,竹兜子抵着屋檐下石头,身子依着斜竖的竹子,像放炮竹一样,噼哩叭啦而又有节奏声响,吓得正在啄食的母鸡,拍打着翅膀,咯咯,咯咯直叫,飞一般跑开了。
8月初的天气,若秋老虎一样,做起事来,各人额头上总有汗珠时不时滚下几滴,单衣背后总是湿湿的一片。尤其那三个小徒弟汗要淌得多些。这一天就像盛夏酷暑一般。
中午时分,几阵西风从天柱山方向吹来,屋边的苗竹弯下了腰,伴随而来的一堆一堆青乌色的厚云,翻过道道山岗,把个山洼照顾得喘不过气来。
也正是中饭时,三个徒弟都还没有放碗,我也正在蚕室,准备三龄蚕儿开口适口的1公分见方的柔嫩的桑叶,一道强光不打招呼映亮整个蚕室,右手的切叶刀,溅出一片火球,一个潜意识反射,丢开刀子,右手一麻,双脚一颤,身上过了一次电,急切间,不容准备的轰的一声炸雷,这是平生遇到最吓人的事,桌上人都是一怔,快速放了碗筷……
原来隔壁小爷家,离房子不到40米的山岗,前些天刚上码,堆放的一百一十担的柴垛被雷电击中,在雨帘里燃起熊熊大火,火借风势,倾刻间,垛上垛下火舌四射,一餐好好的饭,搁在一半,我家这些篾匠,伙同老屋人,二十多个人,冒着雨,上去灭火。
这堆柴,是小爷十一月,腊月的全部希望,是过年费出着的所在。显然用上岭的塘里水是不行的,一位大爷说,用土去压,众人挖土的挖土,传土的传土,直接用锹抛土上火堆,经过近半小时,终于扑灭明火,最后用爬锄拉开柴捆,也只剩下二十担不到,压得很扁的柴梱,象没有尾巴鸡一样,又像烧焦山芋那么难看。打火的人,一身汗,一身水,一身灰,手和乌龟爪子一般黑。
天灾面前,人太渺少,也无能为力……
这个小插曲,也一直躺在我三十多年前的养蚕记录上。
记得那天,尽管救火,误些时间,但还是在众位篾匠师傅的努力下,成功编制了十二个蚕匾。
第12篇原创,一个挖崛时光的学徒,欢迎围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