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十多年前,一个春和景明的午后,我牵着老银狐在小区散步。老银狐已经十岁了,按人的年岁估摸,已是七十古来稀的光景,双目已被白内障糊了层薄雾。
我们走到一处纳凉老太太们聚集的树荫处,忽地,一只白犬蹿出,冲我们狂吠。它硕大的头歪歪着,两只耳朵也硕大,一只立着,一只耷拉着,一口凌乱的犬牙呲开,如阎王殿把门的“三头犬”。我家老犬也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空蒙地对着空气回骂了几句,拽着我朝家的方向狂奔。白狗在老太太们嬉笑的呵斥声中愈加愤怒了,用脖颈撑着绳套,向前努着身子,咆哮着:“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咬死它,丑八怪!”
第二天,我独自在楼下遛弯,遇见白狗的主人丁姐领着它,才看清,那是一只马尔济斯串串。未待主人详细介绍它的来历。它已跃到我身后,隔着牛仔裤给了我一口。幸亏面料厚实,没来得及出血的小腿上留了个月芽儿痕。丁姐忙道歉,还笑着拍打它的脑袋。它则歪着头,斜眼瞪着我,用鼻孔出了口恶气。
暑去寒来,白犬身子越发出落得浑圆了。春节到了,主人给它裹上一件红地金线坎肩。它圆钝钝的身子在雪地上“吭哧吭哧”狂奔,像只喜滋滋的喜庆白熊仔。北风中,我听见丁姐在身后呼唤:“小碗,小碗,丁碗!”我用手指着岔路口的草坪,冲丁姐比划:“丁姐,您家小宝叫小碗吧,它朝那边去了!”丁姐讪笑了一下,碎步紧捣,消失在拐角处的草丛里了。
这以后,每次相遇,我都气它:“小碗,丁小碗,你是不是特爱盯着你的饭碗?你太胖啦!”小碗当然也气急败坏地回骂。它不光骂我家老银狐爷爷,还骂我们全家。一年四季,不分时候,不分场合,见面就骂,直到我家老狗的双眼布满白内障,双耳失聪。
人人捂上口罩的时候,邻里街坊靠步态着装辨认彼此。一日,我下班回家,天色已晚,小碗“嗖”地冲出来,大声冲我嚷嚷。丁姐脚一跺,冲我礼貌地道歉。见我嬉笑着回应:“小碗,戴着口罩,你还能认出我?”丁姐笑了:“这鬼机灵,还以为是小区外面来的客人呢,我都没认出你,它认出来了。对了,你家老狗好久不见了,还好吗?”
老银狐确实状态不好了。为了让它再重温在小区散步的时光,我抱着它在草丛边享受过堂的春风。忽地,“小碗”从身后的座椅上“咚”地蹦下来,歪着头,怒目圆睁,却又似曾相识地,鼻孔一张一翕,嘴巴张开,露出几粒稀疏的歪牙,似在思忖:“老东西,还以为你早已魂归西天了呢!”
之后不久,我家老银狐没熬到十九岁生日,在“小满”时节之前,和我们告别,回到了它自己的星球。
那年“小满”之日,再次遇到小碗,发现它的步态也不那么利索了,同样蜕化的还有嗅觉。它已不再对我的气息那么敏锐了。看到它身后的丁姐,我没忍住眼泪,哽咽地说:“小碗不用再骂我家老狗了,它走了。”丁姐叹了口气,又冲白狗奴了奴嘴:“这娃也够呛了,不爱吃饭了。对了,它叫小满,不叫小碗。”
又过了几天,遇到丁姐,她红着眼睛苦笑着:“小满走了。”
我答:“嗯,他俩在天上不打架,成好朋友了。”眼前,又仿佛看见那圆滚滚的歪脑袋。
我猜,它冲我狂叫,是不是一次次在纠正:
“我不叫小碗,我叫小满!小满!小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