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扶沟

忆扶沟

  作者:zongli

  1.

  扶沟是河南的一个县城,具体地理位置讲起来繁琐,而且我直到现在也并不十分记得。只知道它在郑州的南边,许昌的东边。任何一列京广线上的火车,大概会是在这两个站停一下的,如果在郑州下,理论上坐大巴车两个小时就到了。“理论上”是说大巴老板遵守规矩不半路拉客、不绕道拐弯的情况。实际上经常要坐三个小时,如果到了年底,更长时间也是有可能的。从许昌下就近多了,只要一个小时就到了,不过大巴换成了小巴,空间更逼仄一些,乘客中穿布鞋的比穿皮鞋的也要多一些。

  不知道“扶沟”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不过附近的地名以沟啊桥啊命名的不在少数,比如我的家就在东桥,旁边还有叫西桥、赵沟的村。或者是因为这里地处黄泛区的缘故吧,旧时大水频发,冲出了无数的沟还有建在上面的桥。

  扶沟古称桐丘,一个古朴而富有诗意的名字。连绵的山丘上,开着无数的桐树花,这该是电影里才会有的场景吧。扶沟当时确是有很多梧桐树的。这些梧桐树不像法国梧桐有挺拔的躯干,大多数也就长到几米高的样子,然后枝干便开始朝四周蔓延,形成一个华丽的盖。梧桐叶子很大,上面有柔密的、白色的绒毛。叶柄与枝干连接处很脆,毫不费力就能摘下来。夏天到了,华盖下是一片阴凉,随手摘下几片梧桐叶铺在地上,便是一张现成的床,人就在知了的叫声中睡熟了,直到知了也累的睡了。除了阳光,四周全是静谧。有时候也会来一丝风,梧桐叶子经不起风的撩拨就左右摆动起来,阳光趁机钻过它们之间的细缝溜到地面上,映出无数形状奇异的斑点,如明月夜里昆明湖面上泛起的粼光。

  梧桐花确是很漂亮的,一直刻在我的记忆里。花很大,呈钟型,钟的顶部是白色,不留痕迹地过渡到钟底的紫红色,颇有点类似于清华校内那些钟形的拦路石墩。钟内的花蕊很长,亭亭玉立且棵棵分明。拔下一棵放到嘴里,是甜甜的清香。用一只手把钟口撮住并放在掌心,另一只手以迅雷之势朝着花内的气囊拍过去,那清脆的响声让人愉悦,想来也只有街头爆米花出炉时的响声能与之媲美了。用一只脚让地上的梧桐花发出类似的响声显然是更高明的技术,因为它把两肢配合才能完成的动作用一肢就完成了。练就这门技术是要冒着脚被跺的发麻抑或重心不稳来个劈叉的风险的。这也是那些大孩子宣示自己权威的有效方式,能把梧桐花跺出清脆的响声不亚于向同伴宣告自己已经结束尿床的不堪历史或者明天就要系上红领巾时的庄重,一股沉甸甸的责任感会油然而生。也许,这就是长大吧。

  2.

  扶沟县城之于小时候的我就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天堂。其实,天堂距离人间的距离也不过是七八公里而已。东桥的东边有条小河,小河太小而无名。小河上面有座小桥,村里人去自己的庄稼地都要经过东边这座小桥。西桥的西边有条大河,就叫“西河”。西河上面有座大桥,村里人出远门有时候会经过这座大桥。那个时候河水都是浅黄色,站在河边能闻到特有的土腥味,再加上大股水流穿过桥下时带来的凉气,站在桥上是很让人心旷神怡的。大河虽然壮观,但距离颇远,去一次不单要走很长时间,而且被爸妈打屁股的风险极高,所以我一般都在小河旁边玩。夏天的傍晚是小河最热闹的时候,忙碌了一天的庄稼汉都来用河水来洗去一天的疲惫。年纪大的就站在河边,拿毛巾用河水擦身。年轻人可就管不了那么多,站在桥上一个鱼跃就扎进了河里,还经常比谁一个猛子扎的远。小孩子如我就只能站在旁边,眼睛里全是艳羡,却只能乖乖的回家跳到盆里面过瘾。时不时也有胆大的毛孩子,光着身子就钻进了河里,如泥鳅一般上蹿下跳。然而往往好景不长,他们就会在家长的呵斥抑或咒骂中灰溜溜地上岸回家。哪怕当时没发现,回家吃晚饭的时候家长用指甲盖在他身上一划,皮肤上的一道白印儿就会把自己出卖。我的一个同学就是因为这个,在日头正毒的下午一点被罚站在一个生豆芽用的大瓮里,身形像极了一颗垂头丧气的豆芽菜。这幅场景被我深深地刻在了脑海里,尽管我家并没有大瓮。后来有一次我偷偷在一个大池塘里游泳,不小心被水里的一个玻璃碴子划到了大腿,约莫几厘米的口子咧开了嘴似得冲我笑。联想到那颗豆芽菜,我尝试像一个地下工作者一样来掩饰自己,并偷偷在家里找消炎药往伤口上撒。不幸的是,最终还是暴露了,因为青涩的演技没抵过疼痛带来的身体失衡。虽然没成豆芽菜,却当了若干天一瘸一拐的残疾人。时隔多年,只有这块伤疤还显示着当年的荣耀。

  然而去扶沟县城却并不需要经过这两座桥,因为我家背后就有一条通往大柏油路的一条小径, 路面是黄土,宽不过一两米,然而却平整且瓷实,因为来往的车辆很少。那时候,全村的拖拉机也不过几辆,出门主要靠自行车,拉庄稼主要靠牛车。上了大柏油路,骑着自行车一路向北,等闻到烧饼或是胡辣汤的香味,扶沟也就到了。

  上小学之前,去县城的机会有如下几种情况:一是过年,二是卖棉花,还有就是生病。过年当然是最高兴的了,因为去县城能有新衣服,还能饱饱的就着刚从烤炉里拿出来的酥软的烧饼喝碗胡辣汤,一块钱解决问题。如果再奢侈一点,烧饼里还能夹几块牛肉,那简直就是极品美味了。然而我却不太爱在这个时候去扶沟,因为早早的就要从被窝里爬起来,到了县城还要被家人扯胳膊拉腿的试各种衣服,颇有些不由自主感。生病的时候去县城也没给我留下好印象,因为那次我从医院出来之后,看中了一双很拉风的鞋子,本想趁着有病在身博取家人的同情,但他们却不知怎么就把我敷衍过去了。直到现在我还记得这件事,至于那双鞋子长什么样、如何拉风,我却是完全没有印象了。

  我最爱在卖棉花的时候去县城。那时候一般是深秋,天高气爽。棉花是当地的主要经济来源,收获了一季的棉花在自家房子里面堆成了垛,躺在上面松松软软。卖的前一天会把棉花全摊出来,让阳光再一次把中间的水分蒸发。到了傍晚就把它们拢起来,一堆一堆地放到几米见方的蛇皮单上,然后拉起四角,呈对角线状系紧,再把他们摞在一辆由拖拉机拉的板车上。板车又大又长,通常能装好几家的棉花。用绳子把它们牢牢压住,便形成一座白花花的棉花山丘。次日早上天刚蒙蒙亮就要起床,草草吃过早饭就出发。我那时候一般是不饿的,妈妈就把一个夹满了芝麻盐的馒头让我带在路上吃。棉花山太高,随着路上的坑坑洼洼还会颤颤巍巍的左右摇晃,我是不能坐在上头的,因为稍不注意就可能滚下来。到了县城我才知道这么早就出发的原因,因为当时每天都会有无数的棉花山从周边奔向县城的棉纺厂。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而棉花山的队伍也已排到了连棉纺厂的大门都快看不到的位置。等吧,等着开门,等着给棉花验级,等着早早交货,好早早拿到钱。等待容易让人焦灼,然而大家的脸上却都带着喜悦,说话也是放松的状态,因为一年的忙碌马上就要收获了,多等几分钟又有何不可呢,一年都等过来的了。秋日的太阳虽然也大,但空气里却是凉爽,哪怕站在太阳底下也不会冒汗。我坐在拖拉机上,一边啃着香香的芝麻盐馒头,一边盘算着等会要买些什么。因为根据我的实战经验,这个时候的大人通常是一年之中最慷慨的。怀揣着厚厚的一沓钱,哪个人会不慷慨呢。“买几个烧饼,夹肉的;还要买一些甘蔗,要粗的,细的甘蔗不甜而且费牙劲;还有那个电子表,带在手腕上一定能引起一片羡慕的眼神;对了,我已经喜欢了好久的童话大王,去年买了一二册,今年肯定有新的了。”到了下午两三点钟,棉花山就在我的盘算中被收走了,领到了钱,拖拉机便拉着空空的车板往最热闹的地方开去。今天的县城,能带给我一年之中最大的满足。

  3.

  第一次脱离家人去扶沟是在小学一二年级。上完幼儿园的我们俨然把自己归属到大孩子的行列,开始尝试各种挑战。比如爬树要拣高高大大的杨树,又小又矮的槐树是不能再爬了的,影响形象。当然,能爬圆溜溜的电线杆是最理想的了,不过那还要假以时日。再比如掏鸟窝只掏到几颗鸟蛋就比较没有档次了,能一下捉住一只麻雀才能引人瞩目。还比如受到《地道战》的影响,我们开始把教室里自己座位下的铺砖偷偷掀开一块,把下层的夯土用铁勺之类的工具挖出一个深洞,然后把自己稀奇古怪的东西放在里面,再把铺砖盖上,神不知鬼不觉。我们还互相交流、分享挖洞经验,看谁挖的又大又好。多年以后当我看到美国电视剧《越狱》,觉得Michael的挖洞技术不过尔尔,挖的形状都不够漂亮。不过我们的地道战不如高传宝队长的好用,因为发生了两件事,很快即暴露并被摧毁。一件事是某同学某天下课后在他的地道里放了一只青蛙,结果忘了取出来。次日上课时青蛙可能因为缺氧而急躁得开始发出响亮的求救信号,我们的语文老师用她敏锐的侦查力把这只青蛙从地道里解救出来,并随即隔墙扔了出去,青蛙瞬间经历人生两重天,下场未卜。但此时宏观形势尚好,仅该同学一人暴露了。时隔不久发生的另一件事却让我们遭受了毁灭性打击。那日正在上课,班里公认的地道挖的最好的同学的课桌突然半边下沉,一个大约半米的“天坑”赫然出现在教室中央。当时的情形是如此的惊心动魄以至于吸引了以校长为首的学校主力来勘察地形。结论是该同学的结构力学知识严重欠缺,时髦的说就是在施工过程中塌方了。处理结果是该同学到全校所有班级游街示众一回,所有地道都被回填。于是,我们“深挖洞、广积粮”的运动就此烟消云散。

  地道不能挖了,我们开始尝试“走出去”的战略。那是暑假的某天,趁着家长们放松了警惕,几个小伙伴纠集起来,由一个经验丰富的队长带路,浩浩荡荡向扶沟县城进发了。独立进县城的感觉真是激动人心,如同进了考场等待考卷发下来的那段时间,无所事事的紧张。我们先在“水上市场”逛了一圈。“水上市场”是在河道上铺了石板而成的市场,河道里也许早没有水了,但那石板间黑幽幽的缝隙以及石板在行人经过时的微微抖动,还是让我小心翼翼地如履薄冰。后来都逛了哪里已经完全不记得了,现在能想起来的只有压缩馍那甜丝丝的味道,那是我逛累了倾其所有买的。直到天将擦黑,我们才想起回家。但县城里的各种新鲜已经把我们的脑子塞满了,以至于忘记了回家的路该怎么走。我们只能凭着记忆走,出了县城,四周村庄的灯已经亮起来了,我们因为还没有找到熟悉的路而开始惊慌。幸运的是,路上遇见一个邻村的老大爷,一路跟着他,直到看见那座熟悉的小桥,心才安稳下来。殊不知,我们的县城一日游居然成了全村的头条新闻,那应该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出名。事情很简单,就在我们尽情逛县城的同时,几家人发现自己的孩子同时失踪了!中午饭没人影,晚饭还是没人影!村长用浓重的乡音在大喇叭里一遍遍地广播“寻人启事”,大人们也开始四处寻找。等我到家时,爸爸还在县城里找。那时候没有电话,BP机只在电视里见过。于是再派出一拨人把找人的人找回来。事后得知,那天晚上只有我一个人没挨打,而且爸爸回来时还给我带了几个甜丝丝的压缩馍!这一切现在想来还如电影一般。爸爸说,他是从压缩馍老板那里得知了我们的去向。

  后来跟着小伙伴们独自去县城的机会越来越多了,我们用自己的脚一步一步探索着扶沟的内容。那时候去扶沟,我最爱逛的地方是新华书店。新华书店在扶沟的中心位置,东边是几座商场,还有一个银行。过了书店往西街上便显出清净,两旁全是各种私营书店,进了这些书店就如进了由书搭成的屋子一般,除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行的回转路径,满眼望去尽是书。这情形好似未拆时的西门鸡翅烧烤店。新华书店却不似这般逼仄,好比五道口的高档餐厅。大门是玻璃的,按在上面会出现一排手印。里面有一个宽敞的厅,各种书分门别类围着厅的四周摆放,旁边有高高的玻璃柜台。看书如点菜一般,需要经过售货员的同意。我在新华书店买的第一本书竟然是硬装版的西游记。因为它被摆放在标有“名著经典”的书架上,看上去是那么的高端。而且它是我唯一听说过的名著,因为电视剧我是看过不止一遍的。我的生命竟然和名著产生了重合,这让我觉得自己突然也高端了不少。我不禁有种要把它买下的冲动。售货员虽然略有迟疑,但还是带着“天才少年”的眼光把它递给了我。我兴奋地来不及翻开封面便交钱走人。这本书现在应该还放在老家的柜子里,里面的纸张应该完好如新。因为我后来只翻到第一面便觉得上当受骗了:电视剧那么有意思,书里怎么写的这么没意思呢,一点也看不懂!硬着头皮也是看不下去的。后来我就对新华书店失望了,觉得它卖的书虽然新但都华而不实,简直就是一个黑店!我把兴趣开始转移到旁边的小书摊上,那里的书便宜而且有意思,里面有各种武艺超群的大侠,还有让人脸红的女侠。我认识了一个照片像罪犯、名字叫古龙的作家,并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读了他的第一本著作《大人物》,从此一发而不可收。到了小学五年级,金庸、梁羽生、白羽、温瑞安,还有许多不知名的作家的书已经读了个遍。从此高处不胜寒,从初中到大学再也没有读过武侠小说。

  4.

  上了初中,我便开始住校了。第一次离开家,离开了熟悉的生活方式和周围的人,怀揣的不是兴奋,而是迷茫和不安。小学的校园里一共有六个教室,我对每个角落的特色都了如指掌。比如我知道哪棵月季开的花是什么颜色;再比如我知道从哪段围墙翻出校园最容易;还比如我闭上双眼就能感觉出每个教室内讲台高度的些微差别;又比如我对周围孩子的实力都了然于胸,以便于在发生冲突时能快速做出是战还是撤的战略调整。可是到了初中,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初中的校园很大,有一栋三层的教学楼,每层都不止六个教室,这让我觉得自己的渺小。初中的学生很多,同一个年级竟然有四个班,每个班的学生甚至都超过了我那个小学校园的学生总和!而我,甚至对他们中的每个都不了解,这让我很不安。

  开学第一天我是坐在拖拉机上去的学校。除了我,拖拉机上还有几袋今年新收的麦子和一张木板床,剩下的才是我的行李。麦子是用来去学校的面粉厂换粮票用的。后来我知道,在校园周边,粮票就是另一种货币,它不但可以用来去食堂买饭,还能用来下馆子、看病和理发。我们的宿舍是三间空空的大瓦房,大家把自己高矮胖瘦各不同的床靠墙的两侧并排摆好,中间留出过道,便成了宿舍。第一个学期我几乎就是在痛苦中度过的,这简直就是一个监狱!每周要在里面连轴转六天,每周六下午上完课后才可以回家,次日晚上之前回学校。学校门前是一条柏油路,一直通到东桥。我每次走在回校的路上,都有一种赴死的悲壮。路旁经常能遇到带小孙儿玩的老婆婆,我觉得他们就是最幸福的人。心中暗暗祈求让我退回到幼儿时代或者直接跳到老人时代吧,这样我就不用再去监狱了。然而祈求却最终没能生效,我还是得一步一步跨进校园的那个大门,然后看着它最终被关上,把我和这个世界隔离开来。后来情况才逐渐好转起来,因为老师说,等你们上了高中,一切都会好起来了,就不用这么辛苦了。于是我把精力开始放到学习上,期盼着有一天能尽快离开这里,向那个坐落在扶沟县城里的“县级高中”迈进,那里才是天堂。

  初中每个学期都有两次大考,考完之后就要开总结大会,宣传优秀同学的先进事迹。我迄今记得的事迹是有个同学非常刻苦,以至于每周六在回家的路上还在看书。因为他骑着自行车,书就夹在他的车把上,他蹬几下自行车便会低下头读几行书。当时只为他的刻苦精神而感动,现在想来不禁又为他高超的骑车技艺而击节赞叹。因为我当时回家是走路而非骑自行车,所以他的事迹我便因为客观原因而无法模仿。初中三年我吃了此生最多的“胡辣汤”和“黄金馒头”套餐。这里的胡辣汤和扶沟县城里的不同,倒像是那里的胡辣汤洗了个澡,但给我们喝的是洗澡水。洗澡水色泽黝亮,上面漂浮着几片叫“人造肉”的豆制品,常年的口感都非常稳定和突出,就是咸。黄金馒头真的是暗暗的金黄色,从外一直到里。掰开一个,一股浓烈的碱味便冲入鼻孔,让人瞬间有种眩晕感。咬在嘴里有种碱面儿特有的柔滑,舌头很快就失去了味觉。靠着这种饮食搭配,我在初中成功保持了身材,三年之间个子一点也没有长!害的爸妈担心我是不是从此就不长了,开始四处给我买能长高的药,后来发现这不过是个误会。身在初中牢笼里的我,让我感到扶沟离我是那么的遥远,我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带着轻松的心情去扶沟了。有时下了课站在栏杆前,我会朝县城的方向望一望,但看到的不过是影影绰绰的树,这让人感到一丝绝望。

  从初中校园到扶沟县城,存在于记忆里的,唯有那一次。那是一个深冬,我和另一个同学(也是我现在的好朋友)被选中参加全县的数学竞赛。竞赛是在周日,于是周六我们便不能回家,学校专门让食堂给我们准备了吃的。晚饭后回到宿舍,偌大的房间只有我们两个,丝毫不能抵御从四周逼进来的刺骨寒气。我们把其他同学的棉被全部抱过来,先在床板上铺上厚厚一摞,再在它周围用棉被堆起一个凹坑,人躺在凹坑里,上面再盖上三层大棉被,整个人简直就要被融化了,以至于次日早上我俩双双起晚了,还好没错过考试。到了县城,时间尚早,太阳只有一点微弱的、橘红色的光,路上和墙角还是铺满了白白的一层寒霜,周围的门都紧闭着,如被冻上了一般。空气也是凝固的,以至于连大街上的声音都是稀薄的,若有若无。整个县城是如此的肃杀,完全没有了记忆里的热闹。这让我黯然。考试结束我们便回去了,回到那个牢笼。记忆中的扶沟就如此离我远去了么,这让我困惑。不,我要再亲自去一探究竟!那年的暑假,中考结束,我收到了县高中的通知书。出了牢笼,我终于要向扶沟奔去了!

  5.

  扶沟人没有不知道“县高中”的。“县高中”是“扶沟县高级中学”的简称,但在人们的心目中它就是“优秀”和“有出息”的代名词。当时有谚称“进了县高中,七分大学生”。别忘了,九十年代全国的平均高考录取率一直徘徊在百分之四十。我记得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夏日午后,爸爸骑自行车带上我去初中取高中录取通知书。路两旁依然是成排的梧桐树,把路边遮出一片清凉。这是我首次怀着无比轻松的心情走在这条路上,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有种一跃而起的冲动,不过为了避免产生脚被卷进车轮里的乐极生悲事件而作罢。从我家出门上柏油路,向右转,是初中的方向;向左转,就是县高中的方向。向右转了三年,从此我只用向左转了。

  县高中在扶沟的边上,过了西河,沿着堤坝一直向北走,穿过一条大柏油路,再走一两公里便到了。那时县高中校园里,进门便是两排又高又大的树,遮的整个过道几乎都是阴凉的,四周是高矮不同的楼,楼四周有好多花坛。让我印象最深的是食堂。穿过一个带月亮门的围墙,里面是一个四方的院子,院子左侧是一条极其长的高台水池,上面密布的水龙头就像卢沟桥上的小狮子。靠墙是一排水泥砌的多层壁台,每一层都放满了样式各异的搪瓷饭缸。正前方和右侧是整齐排布的窗口,每个上方都悬挂着待售的饭菜清单。最让人神奇的是院子中央,整齐分布着若干排长约两米宽约一米的长方形水泥台。水泥台约有半人高,台面是涂料漆过的白色,底下有四根柱子支撑,而四周并无凳子。等到开饭时刻,成百上千的学生瞬间便涌入这个院子。人流先是涌到左侧拿饭缸,然后分布到各个窗口买饭菜,随后便在这些水泥台上占据一方,或三五成群,或两两为伴,站在一起边吃边聊。来的晚的找不到位置,只能几个人围成一堆在空地上吃起来。食堂大院里的热闹情形每次持续不超过一小时,铃声一响,瞬间便恢复了平静。后来有段时间,我特别喜欢在下午的课间站在教室的栏杆前俯望食堂大院,人迹空空的院里那一排排的白色台子,不论从哪个方向看都能形成一种对称,让人产生视觉上的美感。对于常吃黄金馒头的人,这个食堂大院简直就是扶沟小吃一条街。其中最让人留恋的是正面靠左侧的一个清真窗口,那里的胡辣汤美味,包子松软多汁,羊肉泡馍鲜香无比,每次都是限量供应。

  在我眼中,高中校园与初中校园的差别,就像是苹果公司的最新广告语:

bigger than bigger。什么都是多,什么都是大。我记得高一是七个班,到了高三竟然有十五个班,因为一多半是复读的。进了教室先看见的是一摞摞书,每摞后面都埋着一个身影。课桌桌面约半米见方,大约是为了节省空间,课桌抽屉不是从侧面拉开,而是把小半部分桌面设计成活页连接的,可以掀开来。每个教室的课桌都摆到了门口,甚至讲台两侧都是,不如此便不能容下这许多人。高中生活于我来说算是无忧无虑的,那时目标明确而单一,生活简单而充实。除了睡觉,学习几乎填满了所有的时间。县高中是出了名的军事化管理,每天六点左右起床,晚上九十点钟休息。每周休息半个下午,每月放假一次。在每周休息的那个下午,我也会和同学结伴去扶沟里四处转转。

那时的我们觉得自己已经见过了大世面,天文地理,古今中外,诗词歌赋,物种起源,时政经济,乃至生理卫生,全在掌握。新华书店已经没有吸引力,街上的小饭馆既嘈杂又不如学校的好吃,关键还贵。那时的扶沟县城让人觉得没意思,然而时隔多年后才明白,原来县高中就是扶沟的精华所在.

  高中生活极其单调,也因为这种单调,学习之外的活动也更容易让人印象深刻。我记忆里有张照片,那是某次校运动会后班级同学的合影,照片里的人看起来都比较单薄。那时学校在正常班级之外,组建了一个实验班,叫02班,容量大约有六七十人。成员是从高一结束时成绩排名靠前的名单里选拔。可想而知,这帮人都略偏执于学习,于是身体状况便不佳, 多属于弱病残之类,在校运动会上属于弱势群体。于是运动会上,弱病残便成了受虐对象,情形极其惨烈。我对此印象颇深,是因为参加接力赛时,其他赛道上的同学都到终点了,而我还在遥远的操场那头苦苦迈步。运动会最后阶段宣布奖项,02班唯一获得的奖状上写的是“积极参与奖”。当时出现的校园自办杂志《求索》也让我记忆犹新,至今老家书柜里还有几期。名字取自《离骚》: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杂志内容全来自学生投稿,有小说,散文,诗歌种种。杂志有差不多A4纸一般大,油印而成,装订简单。所有美工都是手工完成,细致且精美。我至今记得有篇讲到“七月流火”,不是指天气很热而是指天气转凉,皆因流火是一颗星的名字。连载的故事我忘了是否讲完,因为待我高三快毕业时,《求索》似乎已经因经营不善而不了了之了。

  高中生活结束后,我从此也便离开了扶沟,离开了河南,开始了漫漫的求学和工作之路。只有在放假回家的间隙,才在扶沟县城短暂停留。现在身处异国他乡,更是有几年没到过扶沟了。岁月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它能将周围的一切都悄无声息地改变。

{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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