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行之
冯梦龙《警世通言》中讲述了个很有名的故事——《俞伯牙摔琴谢知音》。故事说,俞伯牙从小就喜欢弹起琴,琴技无双。后来遇到柴夫钟子期,钟子期从琴声里能听出俞伯牙的心声。比如能听出其中的“巍巍乎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后来人们管这叫“高山流水”。钟子期死后,俞伯牙认为世上再无知音,摔了琴,决定终身不再弹琴,以祭奠钟子期。这就像是今天的大明星突然宣布退隐。无数粉丝黯然神伤。
高山流水遇知音,俞伯牙与钟子期的故事无论是确凿的真事,还是美化后的野史,听起来总是凄美的。但如果把另外一个故事凑到一起讲。美不美,就难免多了份悬念。另外一个故事,自然也是关于俞伯牙的,也关于琴,关于情。
俞伯牙擅于抚琴,不论是春秋年代还是今天,都一直被这么传说着。他的妻子能常日听他弹琴,应该是愉悦的不得了,如果有些文艺病的话,没准还会上瘾。但不幸的是,他的妻子后来病重,遍访名医,多日不见好转。一天,妻子突然精神大好,来了兴致,要听他抚琴一曲。俞伯牙听了高兴,以为出现了奇迹,并不知道那只是回光返照。
伯牙取琴调弦,好好弹了首,妻子兴致不错。他一曲末了,又接了一曲。这琴音如流水,如行云,如徐风,如吟哦,起转之间,美妙万千。弹着弹着,琴音紧时,突地听“啪”的一声,崩断了一根琴弦。这命若琴弦,俞伯牙蹿到妻子床头一看,妻子已驾鹤西去了。他最后弹给她听的,竟是送别之音。他肝肠寸断,便料理后事,决定从此不再弹琴,以悼亡妻。
没错,这和“俞伯牙摔琴谢知音”故事的结局一样,都是俞伯牙决定从此不再弹琴。如果两个故事凑到一起,无论发生先后,都能够成立的话,那俞伯牙必定是有一次“食言”了。但这个故事,还没有从这里结束。
话说一年后,俞伯牙又迎来了一门亲事。原谅古代文人的风流倜傥,没能给他造就一段孤独终老的凄美佳话。旧欢虽难忘,却总有眼前人。俞伯牙对这门亲事中的女子一见钟情,这女子也仰慕他的才情,愿追随左右。不过,有一个心愿,或者说条件,那就是要俞伯牙为她抚琴一曲。
平心而论,这女子的要求并不过分,嫁给这么个传奇琴师,谁不想耳听为实,见识一下?俞伯牙还真不好推辞,终是拿出旧琴,续了一根新弦,为这女子弹奏起来。也正是有了这个故事,后来世间有丧妻再娶的亲事,便称之为“续弦”。
这个故事听起来并没有前两个来得凄美。第一个故事体现了友情,第二个故事体现了爱情。第三个故事,只体现了生活。伯牙续弦再弹的时候,琴前已经是另一位女子,断弦别旧人,新弦迎新人。手中琴还是那张琴,但心中情已是两番天地,他的心中,究竟是欢喜多一些,还是悲怆多一些?
这恐怕,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但我臆想了一下,他弹着旧琴,心中怕是旧妻的音容笑貌轮番在心中闪过,如鸿雁南飞,如落花流水,万般情愫只能点点汇聚指尖,化成无词悼念。而这时候,他面前的女子却以为,这一曲,是为她而弹。一个黯然神伤,一个心花怒发,中间隔着的,是没人言说的生死茫茫。故事的最后,女子嫁给了俞伯牙,于是,便没有了下文。
于是,也不知俞伯牙还有没有再弹琴,再谈情。
又过了几个朝代,出了个诗人中的诗人,名为李白。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无意间写的一首小诗,会引发千年后一首歌曲创作的灵感。或许只是在他独酌了一杯小酒后,稍微有了点诗意,便随笔写下了“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这首诗并没有充分体现他卓越的才华,也没有流传太广,但是他写下就首小诗的千年之后,有个叫霍尊的人被这首诗触动,后来写下了一曲《卷珠帘》,声名鹊起。
《卷珠帘》的最后这样唱道:“细雨酥润见烟外绿杨,倦起愁对春伤。残烛化,晓风凉,归雁过处留声怅,天水间谁抚琴断肠?”
在如春酒秋风的歌声里,我恍惚想到,这个天水间抚琴断肠的,不正是俞伯牙吗?不论他是为知己绝音,为妻子绝音,还是为红颜续弦,都只是某种形式而已,或许有人在意这形式。但对他自己而言,能完整陪他走完一生的,只有他自己的琴而已。如果说,他真的为钟子期,或为妻子放弃了自己的琴,那么他是高雅的,痴狂的,可敬的。但又何尝不是凄伤的,寂寞的,可怜的?
比起故事中俞伯牙的绝音,我更希望就算他老了,难觅知音,难见佳人,还能在高山上,在流水边,静静抚琴一曲,任它时光飞逝,海枯石烂,生死无常。至少这样,新人能听见,旧人也能听见,天地能听见,他自己也能听见。或许,子期能听见,亡妻亦能听见。
不管怎么说,天水间抚琴断肠总是比天水间抚泪断肠,要好那么一点点。不管怎么说,琴,本身就是他自己灵魂的知音。只要心中有琴,无论手中有没有琴,他都是俞伯牙。
2014-4-12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