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灵根偏与石相宜
遍布桂林小巧的石灰岩峰岭,多壁立高崖多溶洞,山体稍加打磨便可以提笔挥毫,勒石篆刻,于是诗文墨迹都与山水同在,与日月共存。赵思深知喀斯特地貌的这一点优势,因为他曾经代替无法到任的朱希颜,履行广南西路转运判官兼经略安抚使、知静江府的职责,驻守桂林三年有余。
绍熙五年(公元1194年)二月,朱希颜抵达桂林就任,这是他第二次为官桂林。朱希颜,安徽休宁人,进士出身,在广西任内 “讲究盐策,上便宜事数千言,革客钞科抑之患,”又加固桂林城坊,整治兴安灵渠,“广右民赖以安”,颇有政声。此公为人也豪爽厚道,否则赵思怎么敢将时人“宝为神物”的那件石曼卿题名摹本托付给他?
“朱希颜,这名字怎么这么熟呢?”同来的人纳罕。
啊,自1952年安徽休宁考古发现朱氏夫妇合葬墓,出土随葬金银器物三十余件以来,这个名字在全国的曝光率很高。不过老桂林人对这个名字的熟悉,并不仰赖那些价值连城的玉带金盘玛瑙杯,只因为“朱希颜”三个字太常见,桂林市内各处山崖洞壁留下他的摩崖石刻有十六件之多。
芙蓉巷口,我家小木楼的北窗,正对着叠彩山的明月峰顶。我们从小在层层横断的山岩上爬来爬去,摘野果挖竹笋捡雷公菌,只把这座山叫做“风洞山”。山腹那个四季生风的岩洞南北对穿,前后开敞如厅,中间仅能过人,岩壁上就刻有朱希颜的《携家访叠彩岩题诗·并序》: “不到越亭久,榴花今几红。江流寒泻玉,山色翠浮空。百越薰风里,三湘夕照中。行藏仗忠信,六合本同风。”
朱希颜重返桂林之后的那个五月底,榴花初照眼,他携家人登临叠彩山。“下临江流,清风时至”,阔别两年多的江流山色宛然如昨,而他已成为广西最高行政长官。于是颈联从眼前实景转到想象中横百越、跨三湘的薰风夕照,那是他治下的辽阔地域,更是他要为之谋福祉的百万生民。诗情顺势而下,归结出慷慨而厚重的尾联:“行藏仗忠信,六合本同风。”
“忠信”,是朱希颜的立身之本,为官之本。绍熙元年(公元1190年)中秋,朱希颜第一次为官桂林期间,才会挑选了他的老前辈,北宋仁宗朝名臣梅挚的《五瘴说》,摘要删减,书刻在龙隐岩口醒目之处,成为他在桂林留下的最早一件摩崖石刻。梅挚曾官至龙图阁学士,因而朱希颜将这件石刻题名为“龙图梅公瘴说”,通篇隶书,结构匀称,章法整齐,笔势周正端庄。宋代书法,以行书为主流,朱希颜选用隶书,请一位名叫石俯的布衣书家来表现,只为让书刻与内容相得益彰,其用心委实良苦:
“仕有五瘴:急征暴敛,剥下奉上,此租赋之瘴也;深文以逞,良恶不白,此刑狱之瘴也;昏晨醉宴,弛废王事,此饮食之瘴也;侵牟民利,以实私储,此货财之瘴也;盛拣姬妾,以娱声色,此帏薄之瘴也。有一于此,民怨神怒,安者必病,病者必殒,虽在毂下亦不可免,何但远方而已!仕者或不自知,乃归咎于土瘴,不亦谬乎!”
梅挚的《五瘴说》作于他谪知昭州(今广西昭平县)期间,原文字词与朱希颜刻本略有出入,但文意完全相同。梅挚平生“清慎好学”(欧阳修语),才智敏捷,秉性光明磊落,为官“执事骨鲠”(苏轼语),嫉恶如仇,是北宋深得人心的政治家。自然界的所谓“瘴气”,指南方湿热的原始山林中,因积骨腐叶经年堆积而产生的毒气。古代的岭南一带,地僻人稀,经济落后,长期被朝廷作为贬谪官员的流放地。中原人到此不服水土,常碰上“蒸郁为疠”的岚烟氛雾而病倒,甚至死亡。传说中的岭外毒瘴,又以广西昭州为甚,乃至于昭州被“士大夫指为大法场,言杀人之多也。”但在梅挚看来,对一方百姓而言,自然界的瘴气诚然可怕,地方官贪赃枉法,横征暴敛,腐化堕落的“五瘴”危害更甚。
从《五瘴说》成文,到朱希颜题刻,其间经过了150多年。宋朝的半壁江山已落入金人之手,而国家机构持续膨胀,统治阶层的腐败有增无减,各种社会危机一日重似一日。国力衰颓,民不聊生,偏安一隅的赵家皇室却还要往死里折腾。
南宋绍熙朝的皇帝宋光宗,体弱多病不能理政,又是出了名的惧内,任由皇后李凤娘在朝堂上一手遮天。这个李凤娘,中国历史上顶级悍妇、妒妇兼毒妇,其邪恶远胜于此前的吕雉和武媚娘,或者此后的叶赫那拉氏。她既无治国之才,更无安邦的兴趣,只知道独霸后宫,一方面纵容娘家人升官敛财,另一方面伙同宦官千方百计离间光宗和太上皇孝宗的父子关系。绍熙五年六月,朱希颜携眷登叠彩岩题诗之后没几天,太上皇宋孝宗病逝。光宗受李凤娘挑拨,拒绝主持丧礼。朝野内外一片哗然,喧嚣数年的“过宫风波”终于酿成宫廷政变。赵汝愚、韩侂胄等人在太皇太后吴氏的支持下拥立宋宁宗,光宗被尊为太上皇,却对所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
这一塌糊涂,怎一个“乱”字了得!而长江之北,金人铁骑时时刻刻虎视眈眈,公忠体国的一批正直大臣如朱希颜者,怎能不忧心忡忡?!他的跋語接续梅公的满怀忧虑与愤懑,怒斥醉生梦死的官场:为官者一旦染上梅公所说这“五瘴”,必遭人神共愤,“虽畿甸之内,死所不免”;若能远离“五瘴”,为民谋福,也不用恐惧被什么恶疾害了性命,“则命不系于天,系乎人也。”朱希颜紧接着现身说法,强调自己身在人们望而却步的所谓“瘴疠之乡”多年,毫发无损,只因身上没有上述五种人为“官瘴”,归结成一句犀利的追问:“然则岭土能瘴人耶?亦人自为瘴耶?”
到底是岭外的水土瘴了人,还是人自为瘴?!这犀利的一问直捣官场贪腐之风,真有金石之声,余音数百年不绝。清光绪年间,梅挚的同乡,成都新繁人吕子丹派人专程到桂林拓印《龙图梅公瘴说》,并将拓片送给了龙藏寺当时的住持方丈,晚清著名诗僧雪堂大师。雪堂方丈认为梅挚其人其文令人钦仰,“至朱、石二公之跋与书,允称双绝,”便命人将《龙图梅公瘴说》复刻于龙藏寺碑林,并亲自撰写跋语,述及这件石刻返回梅挚故里的原委。后来,新繁知县段莹又再复刻于当地东湖李德裕石碑像的背面,并作诗以记其事。
从桂林到成都,从桂海碑林到龙藏寺碑林,这一件石刻的内容广为世人传颂,被奉为“官家药石”。梅挚的刚直,朱希颜的忠信,他们关心民瘼,努力革除地方弊政的作为,堪为后世垂范。“然则岭土能瘴人耶?亦人自为瘴耶?”数百年日升月落,岩壁之上的题刻栉风沐雨,宽博方正依然,而种种“官瘴”兀自在人间滋生繁衍难灭。今日读来,犹能切中时弊,警策人心。
桂海碑林中,不乏珍品、孤品,还有不少从未被收录过的佚文,都是在中华文学、史学、书法艺术的宝贵遗存。摩崖品题,绝大多数即作、即书、即刻,不折不扣的最原始版本,其可靠性毋庸置疑。仅就文献价值而言,已是传抄中屡见讹误的纸本文献所不能匹敌。唐代韩云卿的《平蛮颂》、《舜庙碑》,宋代蔡京的《元祐党籍碑》,洪迈的《高州石屏记》 、米芾、 程节《酬答诗》……等等,单是北宋李邦彦所题“龙隐岩”三个榜书大字,已足以勾连从北宋末年一直到元末的历史风烟。
“‘游山如读史’啊!在这里面转一圈,还是很震撼的,”同来的人感慨。“以前对‘桂林文化城’的认识,只停留在抗战时期,没想到可以追溯到那么久远。”
可不是!“暮归惭愧山头月,照我骎骎两鬓霜。”踏着朱希颜留在桂林的这最后一件石刻,《泛舟过龙隐洞小酌题诗并序》的平仄余韵,我们也穿过了龙隐洞腹。
眼前骤然一亮,视线沿小东江展开去——群峰倒影,玉碧罗青,我记忆里不可更动的故园风景这样熟悉。而我,要到离家去国数十年之后再回来,才懂得桂林山水之“甲天下”,并不仅仅因为江似青罗带,山如碧玉簪的自然秀丽,更因为岩壁上的笔意书情,吉光片羽,聚合成了中华文化史上一颗璀璨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