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我在西湖边的旧书肆拾得半卷《枕草子》。
泛潮的纸页间忽然跌出枚干木棉,触地时碎成齑粉,却惊起料峭的风,把苏堤上第一缕柳烟吹成斜斜的绿雾。
孤山脚下的老梅正在落瓣。胭脂色的残萼坠入浅溪,化作游鱼唇边的泡影。放鹤亭畔的草芽却顶开陈年松针,像婴儿攥着胎发般攥紧泥土。
穿蓝布衫的船娘摇橹而过,橹板起落处,涟漪将沉眠的藕种与苏醒的萍芽纺成青色的绸。
宝石山保俶塔的倒影浸在春水里,被游鸭啄成片片银鳞。
听说净慈寺的早樱已开作雪瀑,赶去时却见扫地僧在扫梅瓣。
竹帚沙沙掠过青砖,这边扫起褪色的残红,那边拂开未绽的白玉兰,扫帚沟痕里积着去岁的霜,又渗进今朝的雨。
细雨漫过岳王庙的琉璃瓦时,檐下有位煨藕粉的老妇。她絮絮说着年轻时在龙井村采明前茶,也在茶山上送走过百岁老人。
"生死都是老天爷的节气,待惊蛰雨一浇,坟头草和茶园苗都噌噌往上冒。"
她腕间的银镯随雨声轻晃,恍如山溪解冻时碰撞的冰凌。
忽有风摇落香樟树的旧果。避进茶棚的刹那,瞥见断桥边的新郎正往湖心抛撒合欢花瓣。
淡粉的羽叶掠过残荷枯梗,恰似敦煌飞仙遗落的璎珞,每道弧光里都流转着开谢的偈语。
暮色里翻检旧书,发现镇纸是块梅花断纹的歙砚。八百年前某个落梅如雪的黄昏,或许曾有书生在此抄录《茶经》,而今春露正顺着窗棂,往砚池里续写新的水痕。
墨香浮动时,恍惚看见陆羽在苕溪畔试新泉,张岱在湖心亭看雾凇,袁枚在随园尝春笋——原来所有的死之静美,都是向生而歌的韵脚。
晨雾中重访苏堤。薄霜消融处,无数草芽正顶破陈年落叶,它们的嫩尖擎着露珠,宛如大地睁开的惺忪睡眼。
水岸边漂来半截桃枝,许是去年花朝节的残妆,而阳光已开始在其断口处勾勒新蕾的轮廓。
归途路过虎跑泉,千年古藤正在抽芽。翡翠般的触须攀援中,汲水的僧人袍角沾满苍苔与落梅。
某个俯身舀水的片刻,他僧鞋踏碎薄冰的脆响,恰似我们每个人都在生死的冰河上跋涉,步步融雪,又步步成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