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是一种野鸟。
30多年前,在我7、8岁的时候,每到麦子要熟了,村里的孩子都会去自己去,或者央求大人给他们掏小麻雀。掏来之后,有养在盒子里的,有养在笼子里的,更调皮的,就干脆在小麻雀腿上拴条绳子,拽死狗似地拖着走,全不管小麻雀翻滚挣扎。
弟弟看到了,非要跟我要,我那时太小,不敢自己去掏,就让爷爷给我掏一只。爷爷说:“那是野鸟,早晚也得飞了,你大爷就养过。”再求他,他就说:“以后再说!”
我奶奶看到了,给了我俩一人一块柿饼子,哄我们走了。
忽然有一天,爷爷对我们兄弟两个说:“今天给你们掏麻雀。”说完就在配房上竖起了梯子,带根铁丝上去,弯个勾对着墙缝慢慢伸进去。我们看看墙上那个缝,一点也不奇怪,没有鸟屎,也没有鸟毛,根本不像有鸟的样子。不过爷爷确实没有骗我们,我们看见墙缝里一会儿出来一团麻线,一会儿出来一团头发,一会儿出来一团乱草……,我们屏住呼吸看着,终于看到一团鸟毛出来了,里头是扑扑楞楞的麻雀!我们欢呼,爷爷却和平常一样,平淡地说:“玩去吧!”
总共掏出了2只小麻雀,它们身上和翅膀上都长出了羽毛,只是背上还略为秃些,嘴上的黄口还没有褪净。我们把它养在一个小盒子里,和喂小鸡一样,喂它饼子渣、小虫子。这小东西很害羞,人在的时候不怎么吃,往嘴里塞都不行;人走了才吃,吃得又多又快。我们哥俩邀请了小朋友来看,他们都说快要“出飞”了,能养得活。是呀,肯定能养得活。
村北头国旺弟兄在麦地里逮住了一个快要“出飞”的小鹌鹑,我们也去看了。不看不知道,一看就觉得简直是个丑八怪,毛倒是差不多长齐了,就是尾巴上还没有多少,另外就是肚子太大,还站不住,光蹲着。一见人来了,就张开嘴要吃的,甭提张得多大。国旺把棒子面拿水调成糊,拿小勺挖一口喂一口,挖一口喂一口,小鹌鹑吃完一勺,就立刻把嘴张得大大的,好像永远不会吃饱。哼,真丑。
回到家,再看看我们的小麻雀,小巧的身子,小黑眼睛,真是逗人,麻雀比鹌鹑可俊多了。接连的好几天,我们睡觉的时候都把那个小盒子放在被子旁边,听到扑扑楞楞的声音,心里才安生。
有一天我们出去玩,等回到家,忽然发现,怎么小麻雀怎么没有在盒子里呢?问母亲,母亲也说不知道。找呀找呀,最后只在灶膛里找到一只,已经死了,小眼睛闭得紧紧的,嘴里身上都是灰。我们很伤心得哭了,母亲说,它跑出来了,就想找一个暖和地方。屋里哪儿最暖和呢,——自然是灶膛里。谁知道灶膛里有没有火呢,就是没有火,灶灰也是碱性的,眼一炝就烧坏了……。母亲这么解释着,我心里依然难受,看看小麻雀紧闭的眼睛,想想它活着的时候黑眼睛灵动的样子,眼泪就又一次流出来了。
过了几天,弟弟从小盼家抱来一只小狗,天天和小狗恋在一起,就把小麻雀忘了。可我还是总记着小麻雀那双紧闭的眼睛。
一次,我母亲和奶奶聊天,说起了我大爷养麻雀的事情。说来话长,我爷爷他们这一辈哥4个,没有多少地,穷,都有媳妇了可还住着老房。为挣钱,大爷去上窑,把腰都累弯了,还落下了气喘病。有一年他在窑地里抓到一只小麻雀,自己把养麻雀当成一件事来办,可是麻雀根本就是野鸟呀,再怎么养也要离开你。奶奶学说我大爷那句话:“我可是把它养到了出飞呀,它飞了还叫我“侄儿、侄儿……”,你说这麻雀多没情义!”
以后我也敢自己上树掏麻雀了,可是掏出来就送人,自己很少养过。我的二弟喜欢和爷爷一起养牲口,小弟弟喜欢养狗,对麻雀也再也没有发生兴趣。
我上初中的时候,一般都是自己走田间的小路,很少骑车。到冬天的时候,有时就直接走麦地。有一天的早晨,我记得很清楚,头天刚下完雪,我从村口出来,迎面就飞来一只麻雀。非常奇怪,它飞得不高,而且飞飞停停,很疲惫的样子。我就去追,它反映非常慢,有时反倒向我飞过来。起落2、3次,它飞不动了,很容易就抓住了它。我这才看清,它中砂弹了,是那种猎枪打的铁砂 ,从眼边打过去,把眼睛打瞎了一只,从嘴里过,把舌头烧糊了。身上似乎也中过砂弹,反正有血。这些打猎的,就会赶这种雪天,鸟儿都饿坏了,才去吃他们撒的那些谷秕。一枪打下去,打死就算了,可是还落下这打不死,却活受罪的鸟儿。它在我手里,声音嘶哑地叫着,嘴里还流着血,翅膀扑棱着,一心想飞走。我当时想,要是它能够吃东西,或许还能养几天,现在它舌头都没有了,早晚也是死。想到这儿,我手一松,任由它磕磕绊绊走了。野鸟就是野鸟,为点谷秕弄得这么可怜,要是家鸟就没有这种事。
一晃20多年了,我在今年秋天搬到了城里,小区就在城边,北面就是农田,西面就是农村。有一次我刚买菜回来,儿子非常惊喜地跟我说:“爸爸快看,小鸟,小鸟!”他手里托着一团草,上面蹲着一只小麻雀,羽毛都齐了,一看就是刚出飞的。它眼半睁着,一动不动。我问儿子从谁给的,儿子说是自己抓来的。我心里想,要是这样的话,那就是饿昏头了。
我让儿子把小麻雀放了,可是儿子非常喜欢,就是不放。没办法,我就找了一个盒子,分成两份,一份放上草,当窝;一份放上清水,面包屑。天慢慢暗下来了,看它总也不吃,儿子有点着急,我对儿子说,它不会当面吃东西的,我们先去睡觉,明天早晨一醒来,它就吃完了,又向你唧唧喳喳要了。儿子不情愿地盖上盒盖,去看电视,可是一会去翻开看看,一会去翻开看看。
我们吃完晚饭,儿子又去看小麻雀,忽然他哭起来:“爸爸你看,小鸟死了!”我看了一下,小麻雀确实死的挺挺的,窝里留下一点屎。我告诉儿子,小鸟是有病,病死了。要是你还是个好孩子的话,就找个地方埋了吧。儿子很听话,拿了做饭的铲子,下楼把小麻雀埋了。老婆怪我多事,我说小孩子就应当有这种爱心。
自古燕雀并称。一到麦收的时候,燕子开始孵小燕子了,大燕子天天捉虫养小燕子。大家都对燕子非常客气,从来不掏燕子,因为它们是益鸟,是庄稼的朋友。我老家堂屋的房梁上,曾经住过一窝燕子。孵化小燕子的时候,会拉很多屎,弄得堂屋地面很脏。可是父母从来没有让燕子迁移的意思,只是多在燕子窝下放了一个兜。
燕子是侯鸟,到秋天要到南方的,燕子集中的时候叫“燕子开会”。但是我也见过麻雀看会,密密麻麻的,成千上万的,不知道是干什么。野鸟,千百年就这么过来了,谁会注意,谁会知道。
麻雀是曾经的四害之一,至今似乎也没有什么好名声。但是我从书上看到其实它在孵化期见也是吃害虫的,但是老百姓知道这些吗,他们只看到麻雀啄谷子,啄高梁。野鸟,自生自灭的野鸟,难以说清的野鸟。
麻雀的眼光不像鹰隼那么凌厉,身姿不像燕子那么优美,不曾入过画家的法眼。野鸟,平凡的野鸟,不入流的野鸟。
重要的恐怕是,千百年来管是在农村,还是在城市,麻雀都是成群结队,仆仆风尘,没有一天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方式,永远在为一粒食物自己劳心费力。固执的野鸟,永远都不会驯化的野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