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疑自己已经死了，虽然我没有过死亡的经历，可是我就是有这种感觉。
几年前我养了一只全身纯白的兔子，好像叫卡士还是什么，当时我以为生命就是会自己活着。笼子是阿莉的妈妈做给我的，也是我当时最喜欢的紫色（不过我现在比较爱红色了）。
头两天我还会把它从笼子里放出来，就跟电视上演得一样，那两只后腿一蹬一蹬，身上有一种外公家门口野草的味道，涩涩的。
眼睛和鼻头泛着血红，它的美让我看到第一眼就爱上了，可是几天后我就腻了，卡士还什么的完全不会撒娇，而且它也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又总爱跳去我不希望他去的地方，或是排泄在我的拖鞋上，后期甚至开始吃掉我的图画纸，我的房间已经够小了，还得再挤进它身上一种难闻的气味。
那天爸妈照往例在争吵，妈妈要我躲到阿莉家去睡一晚。哦对了，阿莉是我的邻居，她个子比我矮，不过长发黑得很漂亮，是在任何时候、任何灯光下都会闪耀的那种漂亮，好像一条被阳光晒到发光的瀑布，从她头顶向肩膀不断流动。
我在她家睡到了隔天下午才起来，回家后那只兔子已经不会动了，那是第几天呢？第四还第五天的样子，它不吃不喝撑到了第四还第五天才死去，哦！至少它还吃了我的图画纸，而且身边还有排泄物。
那是我对死亡第一也是唯一的印象。
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就是知道它已经死了，所以我才理解死亡能被感受得到的，就像我现在就是知道我死了一样。
一开始我闻到了一股香精很重的柔软精的味道，我想我应该是在妈妈的衣橱里，可是为什么是在衣橱？又为什么是在妈妈的衣橱？还重要吗？我都已经死了。
妈妈的衣橱对我来说还算宽敞，除了层板间发出的霉味之外，我没有觉得太拥挤或不适，并不是因为我没有了知觉，我还感觉得到我的背后在渗出湿稠的液体，右脚脚姆趾也正在呈现不自然的扭曲，值得一提的是我虽然觉得我的双手有触电般的麻木感，但我竟然无法从任何余光角度中看到它们。
是的，我没有看到我的手，它们可能在任何地方，也许在我的食道？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谁会吃掉自己的手，或是谁会杀了人然后让他吃掉自己的手？一想到这种可能我就觉得食道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如果我脑袋里想着要动动我的手，它们有没有可能自己从我的食道里爬出来？我正在这样尝试，但传来的依旧是触电般的麻酥感。
没关系，幸好目前不管是食道还是手都暂时是用不到了，对于躺在衣柜里可能已经死掉的我来说，现在该担心的是怎么样才能让爸妈找到我。
如果今天是星期四的话，阿莉应该已经开始寻找我了。
比起我来说，阿莉是一个很幸运的女孩，她是在一个在期待下出生的小孩，仅管她们家并没有非常富有，但阿莉的爸妈已经把所有能给的都给了她。当然，身为阿莉最好的朋友兼邻居，我偶尔也会分到一些猪肉干或草莓奶酪，很多时候我都有种错觉，好像她爸妈才是我爸妈。
每个星期四阿莉的学校会提早放学（我从来没去过学校，家里没有人觉得我应该要去上学），拿着学校分发的下午茶点心来我的房间一起吃。
就是大约一年多前吧，有一天她放学的时候看到我几乎奄奄一息的躺在巷口的电线杆旁边，要不是我嘴里正嚼着邻居喂给野猫吃的干饲料，不然她都以为我已经是尸体了。那时候我已经好几天没有进食，眼眶几乎已经陷进了皮肤里，指甲也开始剥落，头发一拨就会整撮整撮的掉。
之后每个星期四她会来和我分享食物，我们都是这样想的，一整个星期，至少有一天得吃东西，不能整个星期都不吃，不然就真的会饿死。
后来星期四变成了我们的分享日，虽然说是分享，但也只有她分我，我什么也分不了她。
其余时间如果是水的话会比较容易，食物的部份爸妈偶尔会突然想起该让我吃东西，心血来潮去超市的时候也会捎上我一起。
我自认是个在外面很乖巧的孩子，看到想要的东西无论如何也不会大吵大闹。曾经有一位坐在轮椅上的阿姨问我需不需要帮助，这是我遇过最有爱的事情了。想一想，她都已经坐轮椅了欸！当然我并不需要任何的什么帮助，那个时候的我还有手有脚，至少知道该怎么样照顾自己，我只是长得比较贫穷罢了。
总之说到阿莉可能会来找我，但她怎么样也想不到我居然会在我妈的衣柜里吧？有她在的话我也许就可以知道我的手在哪里了。
我尽力感受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我的头很沉重，好像有片很大的钢板压在我头上，又冷又沉。要不是身下枕着的是妈妈的衣服，我的脑壳恐怕已经被挤压到裂开了。
除了柔软精之外还可以闻到很浓的血腥味，有点像爸爸出去钓回来的鱼，从侧边腹部对半切扯开时，鱼腹里渗出來的血水那种腥涩味。
鱼通常是用来拜拜的，我永远吃不到，不过如果那天妈妈允许我到厨房走走的话，我还可以闻得到那画面。
听觉的话，我尝试着要听到衣柜外的声音，如果没有了心跳我应该可以听很清楚，可是外面却什么声音都没有，没有爸妈的声音，也没有阿莉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咚！咚！咚！咚！” 几公尺以外的地方出现一种很轻微的撞击声，并且正在慢慢朝我的方向过来。
与其说是撞击，更像是跳跃，小婴儿的跳跃？再小力一点，猫咪的跳跃？可是我家并没有养猫。咚咚声就停在衣橱门口，接着是用爪子轻挠木板的嘶嘶声。
门缝中仅有的光线被什么挡住了，白色的光影瞬间变成了血红，还有一股熟悉的味道，像是......外公家门口的野草。
搔挠的声音大概只持续了几分钟而已，接着我听见了一声轻叹，一切又恢复了先前的寂静。
此刻除了安静，我还感觉到背部持续在渗出浓稠的液体，很是湿冷。
我不确定以一个不到140公分、体重不到30公斤的的孩子来说，血液完全流干需要多久的时间，最不想的就是躺在这浑浊的血水里慢慢发臭溃烂。
我现在好想知道小兔子死时心里都在想些什么？他知道他已经死了吗？还是到了现在他都以为自己还活着，所以才找到了我？庆幸的是我们以后肯定都不用再挨饿了。
”你终于也是死了。” 衣橱外突然响起了很轻弱的声音，听不出是男是女。
”回答我，死亡的感觉怎么样？” 声音继续说道。
”阿莉是你吗？”
”阿莉不在这里，这里只有你一个人，总有一天会溶为血水跟这衣橱一起腐烂，最后沉入土里。” 声音说着，语气里听不出来是叽讽还是愤怒。
”今天是星期四吗？”
”你现在只在乎这个吗？”声音说。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在等我的朋友，也许你能帮我带个讯息到外面去？”
”我凭什么要帮你？”
”我不知道，但是有人需要被帮助你就应该挺身而出呀！”
”我需要被帮助的时候呢？那个在邻居家开睡衣派对的你，有想过回来帮我吗？” 语调很是平静。
”你是......那个......你会说话？！” 声音又轻叹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我也很尴尬，不止是因为我完全想不起来它的全名，主要还是因为再一次见面居然会是处于这种难堪的场景。
我听到了雨声，我知道外面开始下雨。
这个月几乎每天都会下大雷雨，在接近傍晚的时候，然后在天完全变黑之前雨就会停。
这也让日落变得很是狰狞，狰狞得像是爸爸每晚回家时的表情。
因为连日大雨的关系，我住的隔间开始漏水，水流会沿着墙壁渗下来，床头也会爬上好几排黑色的霉斑，每晚我都是依着闻着这些霉斑睡着的。
很小的时候妈妈给我买的童话书也会因为湿气沾黏在一起，我的衣橱不如妈妈的宽敞，里面仅有的几件衣服都染上了黑色的污点，味道甚是难闻，如果临时要和妈妈参加什么重要的活动，想必是拿不出一件像样的小礼服的。
不喜欢下雨还有一个原因，下雨时爸爸总会提早回家，只要是爸爸在家的时候，我就得被关在自己的小隔间里。小隔间没有玩具，只有一张床，床上有一单只盖得住半身的小薄被、两三本书、拉鍊和布套做成的简陋衣橱。
靠近门口的地方有一个大铁桶，我会在那边排泄，妈妈偶尔会从门口的小洞中递几块饼干跟水来给我，但更常的是他们吵架吵到会忘记我的存在。
有时我会从窗户夹缝中偷溜出去（窗户很小，连我要出去都得非常的辛苦挤着身子，再过两年我的身材可能就无法再溜出去了），拿着杯子去水沟盛装地下的水，或是接点雨水，因为我也跑不了太远，但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在水沟旁边见到了那只小兔子。
”你忘了，可是我一直都记得呀，虽然你也只叫过我几次。” 声音说话了。
等了一下没听见我回答，他继续说：
”有些生命来到世上来就是为了被遗弃，是吗？你遗弃了我，你爸妈遗弃了你，然后我们会再轮回到下一次的生命。” 依旧没有任何情绪。
”你在等我？” 我问。
“可以这么说吧，如果你要这样认为的话。” 我从门缝间感觉他趴了下来，一对熟悉又陌生的毛绒绒前脚慢慢匍匐到衣橱门口。
”我叫卡士伯，你当时是这样叫我的，请你不要再忘了。” 我把这个名字，狠狠的刻进了我的脑袋里。
那部电影叫鬼马小精灵，是我唯一看过的一部电影。有一次爸爸出差近一个礼拜，妈妈不知道去哪带回来了这卷带子，晚上和我一起放着看，那天妈妈心情特别好，连清理我的排泄物时，都在哼着歌曲。
我第一眼看到兔子的时候，就觉得他跟鬼马小精灵很像，白白肥肥的身体，每一次跳动肚子都跟着甩动，重要的是我希望它能跟小精灵一样守护着我，保护着我，难过或开心的事情，我都可以跟它说，所以才给它取了名叫卡士伯。
当然，洋人的名字很是饶舌，它死了一段时间之后我也就忘了正确的念法。但它却一直记得。
”我死了对吗，卡士伯？”
”闻起来是死透了。”
”至少你不是被饿死的。”卡士伯继续说。
”有什么差别吗？”我問。
”饿死的人都是很早就被遗忘的人，因为那表示在你死前就没有人善待过你，或者根本没有人记得你。” 卡士伯不满地说着。
门缝外他稍微挪了一点方向，把头撇向了另外一边。又是一阵寂静，雨越下越大，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雷声之后出现的光电把房内闪得一阵亮一阵暗。
更小的时候我在某个电视剧中看过这个画面，彷彿谁正按下快门喀吱喀吱快速连拍我的死亡现场。
卡士伯挠了个痒，后腿啪达敲打着衣橱的门板。
”先不说这个，总而言之你觉得死亡怎么样？” 他甩了甩头，继续说道。
”死亡怎么样？”
”是呀，我很想知道你的想法，此刻你的感觉是什么，解脱了吗？”
”我其实还没有缓过来......哦！对了，你有看到我的手吗？”我突然想到什么。
”手怎么了？会痛吗？”
”不是痛，只是我没有看到我的手，不知道是被我吃掉了还怎么的，没有手还真是一件挺麻烦的事情呀。”
”嗯？请问你现在需要手做什么呢？”
”毕竟是我身体的一部份呀！如果爸爸知道我把手弄不见了，他一定会非常生气的。”
”这样啊？我也很想帮你，可惜我眼睛看不见了，来的路上我撞翻了几个箱子，还打碎两个茶杯才找到你在这里，很是很辛苦吶。” 门边传来了理毛舔吮的声音。
”什么啊，你看不见的，也太不靠谱了吧？” 难道他眼睛红的是因为他瞎？
”你还好意思说？我是因为营养不良才变成瞎子的啊。如果你记得喂我吃东西的话，我们现在也不至于这样了，又残又瞎的......”
”我只是个孩子啊！那时我才九岁不到吧，这么多年了你都没有吃东西吗？” 我惊讶他居然死到现在都没有东西吃。
”没有，我死的时候就已经看不到了，死了之后应该不需要吃东西，但至少我没有再感觉挨饿。” 最后四个字他加重了语气，从刚刚到现在，他说话的口吻始终都在抱怨。
”如果阿莉在就好了，她应该会带些食物过来，我也可以把我的那一份分给你一些。” 我选择默视它的埋汰，而且我超怀念每周一次冷却了的酥烤餐包的味道。
腰部的地方开始发痒，是一种跌进蚂蚁窝的错觉。现在真希望爸爸能像冬天时候一样，往我身上洒下一锅冷水，浇灭我身上越来越灼热的搔痒感，毕竟我无法像卡士伯一样有四只手可以活动。
不过也许我现在开始可以慢慢学习如何用脚生活，至少我还没有因为营养不良而失明，我想阿莉对这占了一半的功劳。
衣橱外的光线已经慢慢暗去，虽说我所在的柜子里本就阴暗，但本来还可以依靠的一些光线，现在却什么也看不到了。也就是说，当闪电和阳光都离开之后，我们就会变成两个瞎子。
如果说死亡会有很多结局，那现在一定是最糟糕的那一个。
”卡士伯，你死之后都去哪里了呢？” 我好奇问道。
如果我没死掉，我根本不会去思考这个问题，关于生死，不都还得再活好个十年才会遇到的事情吗？我的生命现在应该才刚开始，可是终点线却在我一伸手就能抓到的距离。
”一开始我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死了，我还在笼子里等你回来，还在期望你会带点什么吃的给我，期望你下课后会把我放出来抱一抱。我们才认识几天，可是你已经是我的全世界，我好像生出来就是为了遇见你。”
卡士伯的声音越来越小，但在这个没有了雷雨声的昏暗房间内，我每一句都听得非常清晰。
”后来我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我眼里的世界也从大雨前的灰蒙，开始变成了只有黑夜。在一次扑跳间我发现自己已经可以离开笼子，我第一时间就想去找你，我想我是被你忘记了吧！可是当时我还不生气，也没有觉得怨你。”
我有些发虚，卡士伯不论是活着还是死亡的时候，心里都想着我，而我把他从水沟旁带回来，却只是为了让他在另一个孤独的地方死去而已。
”可是我从刚刚就一直觉得你在生气啊。” 我慢慢适应了黑暗，看到他抵住衣柜的那团毛绒绒背影，隐约还觉得那身体在一上一下的维持着呼吸。
没等卡士伯回应，玄关处的木门嘎吱一声被打开，妈妈从外头回来。我听她换上拖鞋，后脚拖着前脚在地面上摩擦的声音，接着房间外的灯被点亮，房内也终于是透进了一点光。
”该死。” 也许是卡士伯来找我的路上打翻的茶杯和纸箱，阻碍了妈妈的去路，她大叫了一声之后应该是用脚踢开了那些玻璃渣渣，让碎玻璃在木质地板上滑行，她继续拖动双脚，喀吱喀吱用布拖鞋踩着残余的玻璃屑。
并没有来房里找我，她只是走到厨房开始翻箱倒柜，这就是被人遗忘的感觉吗？我看向衣柜旁，白色的毛球已经不在那里，卡士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也许他还在房间里的某个位置。
厨房的柜门砰一声被用力关上，地板传来的震动从我这里都可以感受得到，即使我身下垫的是柔软的棉衣，如果卡士伯还在的话，他会被弹跳起来也说不定。
总而言之我想妈妈应该已经找到了她正在迫切寻找的东西，因为离开厨房后她的脚步拖得比之前更沉重了。
透过钻进细缝的光，我可以看到她的身影忽明忽暗在房间外的门廊穿梭，不过她还是没有要走进房里的样子，最终她拿过一把椅子拖到了房门口。
妈妈的双脚离开拖鞋，把拖鞋留在了门缝边，从门缝间我看到椅脚摇晃的倒影。
我不懂妈妈在做什么，她既然都到房门口了，为什么不进来看我？她是在找什么？我的手吗？把家具挪来挪去，搞出那么大动静，万一爸爸现在回来，我们都得完蛋。
有一回妈妈带着我出门，我被商场里整排的洋娃娃吸引住了，回过神来的时候，商场外的天都快黑了，妈妈也不知道去了哪，也还好商场离家里并没有太远，我走了没多久便遇到一个骑摩托的好心大哥哥把我送回了家。
最后我还是从窗台上爬回隔间的，而我妈好像根本不记得有带我出去过，再见到她已经是隔天的晚上，她若无其事的走进房里，拿走一件她之前借给我的短毛线衣，对我微微一笑又走了出去。
我想说的就是，我妈就是那么健忘，毕竟她见到我的时间太少了，连这个从她身上剥下的一块肉她都会忘记，何况是我对卡士伯呢？想到这里我不禁觉得我对卡士伯的遗忘或许才是正常的。
铁椅铿铿在地上划拉两下，接着咚一声往旁边一倒，麻线拉扯的声音伴随地上晃动的影子，我只能胡乱猜测我妈现在是在门口拉无声小提琴？
晃动的光影最后恢复成一直线，门口不再传来声音，只剩下走廊上灯泡里的铁丝快要接触不良的嘶嘶声响，妈妈又失去声息。
”要是你过得好，可能我就认了。” 几分钟后卡士伯的声音又从房间某一处传出。
”你是说如果我过得好，就可以弃你不顾，是吗？” 我想到了十几分钟前的那个话题。
”我是说如果你过得好，那我就可以理解自己为什么会被你弃之不顾。” 他咚咚两下又回到衣柜门口，这回他面向门缝，用红色的眼睛看向我。
我的下身飞出了一只模样极小的红色甲虫，朝着门缝外卡士伯的头顶飞去，卡士伯甩了甩头，用手挠了一下他毛绒绒的脸。
”不知道过了几天，可能好几天，因为我对这个房子一点都不熟悉，这里塞满很多愤怒还有恐惧的味道，而且每天不断有新的味道在滋生，腥味、血味、泪水味之类的......总之我最先是在厕所找到你的，应该是说闻到你的气味。
你全身散发湿气，呼吸很慢又很重，我试着用头去碰你的手，你都没有反应，我窝在你旁边，以为我还有体温，就想着要分一点给你，那个下午我跟你就一直躺在厕所里。后来你爸进来了，他好像没有看到我，我只听到他把你在地上拖行的声音，要不是你还在呻吟，呼出来还有气，我都以为你已经死了。” 卡士伯又把头别了过去。
”我一直跟着你，听着你哭、听着你吼、最后听着你放弃，后来我发现这些并不是你一天的行程，而是打从你一出生，就是在过这种被恶意豢养的生活。” 说到这里卡士伯打了一个呵欠，身子趴得比之前更低。
”偶尔你会有自由的时间，你也没有理我，你在我当初见到你的水沟旁边刨沙跟挖泥巴，热了就把脚泡进水沟里，用里面的泥泞敷脚，天气冷就躲在墙角用土和草盖住自己。直到天黑，你才会沿着铁架子爬回你那间小隔间，我一直跟你呆在一起，感受你的一举一动。”
”有一回你从铁架子上摔下来，直直落到地面，你晕倒在草地上直到黄昏，可是当时我并没有感觉疼痛，我才发现原来我早就先被生命给放弃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呀？” 我问卡士伯。
”不知道，也许两三年前吧！有一晚你爸说要烧了全家，他从车里吸了一些汽油洒在前门的阶梯，最后是那个阿莉她爸带着警察来解决的，那天你还有印象吗？” 卡士伯前脚往前压，屁股抬起伸了一个懒腰。
”那好像也才去年的事吧？” 我回道。那时候我在睡梦间被汽油味呛醒，我还以为我爸的酒喝完了所以他才喝汽油。
”这样呀，时间过得真慢。” 卡士伯说完往房门处嗅了嗅，又缩回了脖子。
”其实我们算同类，你当初应该要善待我的，因为只有我能理解你，不是吗？” 卡士伯说。
”如果是现在的话，就算你不理解我，我想我也会善待你的，卡士伯。” 我回道。
”是因为你也死了吗？”
”是因为我长大了吧。” 我为自己觉得骄傲，如果我有只手，我一定会拍拍胸脯做出保证。
”你知道你已经无法再继续长大了吧？” 卡士伯说。
”我知道，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为什么你会觉得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因为我已经死了呀！死亡没有办法改变的吧？难道死了还能变活的吗？“ 我觉得卡士伯很好笑。
”为什么你把一切都过得那么理所当然？理所当然你要过上这样的生活，理所当然你会死在一个衣橱里，理所当然你会饿死一只兔子？”
”嘿，卡士伯，所以你是来翻旧帐的？” 又一只小甲虫飞过，这次是从我的脖子下方钻出来的。
”我知道自己死的时候我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什么？难道你现在知道自己死了，却完全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卡士伯原地跳了一下，鼻头向四周转动。
”大概就是我也被忘记了呗，你要说这是报应也行！欸，不过，等我爸回来，他会来找我的，毕竟他需要一个练臂力的地方，这样他钓鱼的时候才有力气跟大鱼拉扯。”我说。
”我是说，你并不在乎是谁这样对你，是吗？” 卡士伯说话的语调已经开始有气无力。
”嗯，你刚死的时候，不也没有生气吗？万一是我把自己弄成这样的呢？难道我要对自己生气吗？” 相比我活着那时候，现在这样静静躺着，我说不出有哪里不好的地方。
”我没生气并不代表我不在乎。”卡士伯扭动几下它球状的尾巴。
”这不是一样的吗？我爸都说他会生气那是因为他在乎啊。” 我始终觉得我的出生，就是为了考验我爸的耐心。
他常说我就是一个恶魔，一个被撒蛋派来折磨他的使者，所以他恨我，然后对我拼命地表现出厌恶。
不过我觉得那只是表象，我爸只是利用我的存在去磨练他自己，从而让他成为一个更好的人罢了。
我很高兴自己能成为他和那个崇高的理想之间的媒介，也许直至今天，我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
”也就是说比起更好的地方，你宁愿留在这里？” 这次沉默没有停留太久，卡士伯又说话了。
”还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吗？我是说，我的家人都在这里呀。”
”阿莉家难道不算是比这里更好的地方？”
”你要带我去阿莉家？那也行，不过得等天亮之后了。”如果我爸回来找不到我，他会发疯的。
”我要带你去一个比阿莉家还更好上几千几万倍的地方。”卡士伯说。
”如果真的有那么好的一个地方，那我想带上我爸妈一起去。”
”你爸妈他们有他们该去的地方，那个地方没有你，而你要去的地方也不会有他们。” 卡士伯眯起眼睛，看起来他已经累了。
”一家人不是应该待在一起吗？何况没有了我，我爸妈该怎么办？我爸说过，我们逃不掉的，我们得永远待在这里，因为我们是一家人。”
身体中蠕动的感觉还在持续，而且越来越严重，我开始细数停在衣橱层板上的甲虫数量，一只、两只、三只......
”听着，我这些年一直待在这个破地方，就是因为我想跟你一起走，如果你还是不想离开，我也没办法逼你。即使你对我并没有尽心尽力，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知道你值得跟我一起去到那个更美更善良的地方，到了那里我们可以当朋友，而不再是宠物和主人间的关系，没有人会再伤害你了，也没有人会再伤害我。” 卡士伯的音量又逐渐变大，他好像有些恼怒。
”我是那个被伤害的人？跟你一样？” 我不由得开始想起一些从小到大的经历，我以为这是理所当然，而他却说这是伤害。
”是的，我不得不让你知道，你一直在被伤害，没有人能够帮你，因为你不觉得自己需要帮助，你不觉得这是错的。可是他们始终在用可怕的方式对待你，你必须认清这点，并且原谅这点，然后和我一起走。”
”那你原谅我了吗？如果我能够和你一起走，是不是代表你也原谅我了？”
”你觉得每个人都是用这种方式活下来的，这没什么好怪你的；而且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运，你并没有让我等太久。” 说到这里卡士伯长长的耳朵束起来，转头往门缝看去。
门口那条直线的阴影微微晃动，天花板上的木梁发出轻脆的嘎吱声，只有两下就停止了，几秒后阴影又恢复成一直线不动。
天花板被木梁的晃动挤压出了一些陈年灰尘，透过通风管道和门缝传进隔间里，嗅觉敏锐的卡士伯使劲挠着鼻子，晃动他的小脑袋瓜，抖甩的身体在衣柜门口敲击，最终他打了一个可爱的喷嚏。
”好吧，我们走吧，卡士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总不能一直躺在这里对着自己的腐烂倒计时。
在我说完这句话时，胸上的重物感一下子消失不见，身体变得轻盈。
卡士伯看着我的双眼也突然放大且炯炯有神，要说他现在是个瞎子我还真不信呢，轻轻松松离开了衣橱，我终于看到衣橱外面的世界。
”不要回头，跟着我走吧。” 卡士伯说。
他全身的毛发亮丽白皙，柔软膨松，我从没看过他状态那么好的样子，我不懂都没在吃东西的它怎么比吃图画纸的它来的更加肥美。
我顺着卡士伯用爪子抓着地面的脚步，一格格走过看起来已经折弯，再踩几步就会塌陷的木板。 离开房门前卡士伯抬头看了我一眼：”一切都过去了，记住，不要回头。”
一走出房门，打亮的灯光一时闪得我睁不开眼，随后一双枯燥干裂的小腿映入眼帘，我往上看到妈妈的脸: 妈妈眼睛微睁，斜视下方，枯黄的手垂在有些起毛脱线的裙摆旁边，手上血管突出，红黑色的污渍卡在指甲缝里面。
”我的老天，我妈也死了吗？” 我一直看着我妈的脸，看到脖子发酸。
”我们不带上她吗？” 见卡士伯不回答，我又多问了一句。
”她有她该去的地方，你也有你的。” 卡士伯轻声地说。
靠近门口的时候，我妈又出现在那里。她背对我们蹲在墙角，掩面哭泣，肩膀一上一下的抽动，原本很轻微的哭声，在我们靠近之后越发大声，抽泣也越大力。
”妈妈。” 我走过去，在她头顶上喊她。
”她听不到你的。”
“为什么？”
”因为她早就放弃你了吧，你在她心中不存在了。”
我觉得有些遗憾，那感觉是叫遗憾吧？
我们挨着墙面的霉斑往家门口走去，外头传来嘈杂的人声还有一些破嗓的广播音。蓝红交错的霓虹透过气窗在屋内闪烁，由远至近，把我妈哭泣的背影照得一阵红一阵紫。
我们走下阶梯的时候，正巧我爸也从警车上下来。不过他没有我那么轻松，而是被两个人一左一右的抓绑着，他的腿几乎是拖在地上，任由身旁的警察架着他行走。
他们正朝家里走过来，接近时我爸面无表情，但脸上全是汗珠，下半身还有他的双手，都沾满红黑色的脏污，身上还有一股难闻的味儿。我记得卡士伯说的，视线没有跟着我爸回头，而是继续往前走，跟我爸他们擦身而过。
阿莉跟她妈妈就站在围篱后面看着这里，她妈妈唔着嘴好像在哭，阿莉更夸张，她叫着我的名字然后蹲了下来，埋头啜泣，她妈妈也蹲下来拍着她的背，旁边还站着几个表情看起来惊讶的路人。
”嘿，阿莉，我没事了呀，你看，我现在可好着呢。” 我大步走到阿莉面前，手撑在膝盖上弯腰看她。
”她也看不到你，你们现在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了。” 卡士伯无趣地说道。
“”哦。”
一个警察从家里走出来，拿着对讲机叽叽喳喳；随后又来了好几辆车，几个人进到我家，待了将近十分钟后，两张盖上白布的担架从屋子里面抬了出来。阿莉哭得更大声了，我看到我爸的最后一眼，是他被同样的两个警察再度架回车上。
”之后会怎么样呢？” 我问卡士伯。
”就是大家各自去到该去的地方吧。” 卡士伯眼光望向最先驶离的厢行车，朝那方向嗅了嗅。
几分钟后，我逐渐感受不到飢饿，低头看了一眼卡士伯，他的眼睛似乎又可以看见了，两颗眼睛四处打转。
”走吧。” 卡士伯很是兴奋，一跃一跃地往黑暗里跳，我也紧跟其后。
”卡士伯，我们会有下辈子吗？”
”也许吧。”
”那下辈子，你再来找我好不好，下次我保证会对你很好的。”
”你说的哦，你再饿死我我就不管你了。”
”好，打勾勾，一定要来找我哦。”
黑暗深处，我们终于看到了温暖的光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