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日,春运第一天,我坐上11:18出发,上海-成都的绿皮列车。
初次见到我们车厢的列车员时,有些吃惊,留着整齐的刘海,面带微微的羞赧,让我不禁怀疑她的年纪尚不及我。进得车厢,铺面而来一股咸湿的气息,是人口密集处特有的潮闷。
车厢里大多是返乡的外出务工人员,还有几个像我一样的学生。众人迫不及待丢掉平日里蹩脚的普通话,面容中透出归家的喜悦。
家,在中国人的字典里,究竟有着怎样的注释?
恍惚中,忆起第一次独自坐漫长的列车去离家千里的上海。一个人躺在狭窄的床铺上,渐渐就流出了眼泪,不晓得是对父母的不舍,还是因为失去庇佑的不安全感。那是18岁的年纪,夹杂在贪恋温情和勃勃野心之间。
3年后的我带着上海这个地方留给我的烦心事,再次登上同样的列车,纵使那是熟悉的地方,我的周围将再次充满熟悉的语调,却不能带给我任何热情。
因为我的父母尚未归乡。
我想我们这代人对故乡的意识或许显得淡薄,一方面是被称作“故乡”的地方常常变动极快,也许下一次再见,四周充满的,便是陌生的人群,陌生的信息,不似小说中的人物,对那方山水有着无限的眷恋。而另一方面,我们自身对世界的定义和看法,伴随着日益发达的交通和网络和上一代不同,除故乡以外的世界并不是外在的,甚至每一座城市,我们都可以很快地融入。
过去几年,我家所居住的地方几经易换,我会对朋友自嘲是个居无定所的人,但也并不因此沮丧,因为在我的概念里:
有父母在的地方,就是家。
只是纵然鸟有可归的巢,却始终要朝外面的世界一直飞呀飞,有时遇见同行者心生欢喜,可终究发现这仍旧是孑然一身的旅程,就像这车厢里的人有缘踏上同一程归途,不过是在窄窄的空间做着各自的梦。
车窗外的天色尚好,便茫茫然独自发呆,长江中下游平原铺展开冬季荒凉的田野,如简笔画般生长出枯萎的树枝,突然很想找人说说话,却觉得找不到人来讲,其实也无话可讲。
没有人若窗外老树般为你驻足停留,我亦非没有情绪的乌鸦喋喋不休。
车厢里的人大多躺上各自的床铺,我打开村上春树的《舞舞舞》,村上的主人公常常是和世俗的流动相异的一类,他们安静而敏锐,挟裹一份深深的孤独,却又有一股特殊的幽默感,令无论是否戴着面具的人都感到莫名的亲切。
一个人物的形象,是复杂的,正如人的心境,总是矛盾的。
人总是在渴望联结与孤立中来回挣扎,既希求了解,又害怕隐秘的心事被人知晓。尤其是像我们这样步履匆匆的青年,像《舞舞舞》中尚未出场已被埋葬的那只猫一样,是否未被人家深深地爱过,也未曾深深地爱过人?于是只能盼着回到最初叫“家”的地方——
舔舐毛皮下深深的,早已结痂的伤口。
阳光一点点变幻角度,老乡们日渐熟稔起来开始大声交谈。我突然被一句响亮的话语打断了思路:
婆家的家才是家,娘家的家不是家。
我怔怔地看向讲话的中年妇女,继续见证着她和旁边的女子达成共识,她们共享着自己在娘家不受哥嫂待见的经历,和在婆家当家做主的得意。
心中最初的那份可笑逐渐变成可悲。
不禁联想到这两日沸沸扬扬的,关于佟丽娅直男癌父母的言论。以前常困惑那些重男轻女的家庭,为何女儿不禁在父亲眼中永远比不上儿子,就连母亲,也不是女儿的依靠。除了历史遗留下的缘故,这几个女子让我大跌眼镜的话中也令我明白了一二:
她们在作为女儿、妹妹的时候便不曾受过爱护,从小被自己的家视作终将泼出去的水,直至在另一个家庭找到存在感,可作为女儿曾受的苦,对作为女儿身的怨,不仅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得到补偿,反而固化了她们心中,女儿终会与娘家疏离的结论。
我又想起表姐曾悄声对我说的话:
婆婆再好也不是自己的妈妈。
原来到了我们这一代人,计划生育政策已给传统农业流传下来的家庭观念带来极大的冲击,我们开始对轻视女儿的行为不屑甚至愤怒,因为我们自身,大多被父母捧作掌上明珠,亦明了婚姻的意义绝不是让你依附于另一个家庭,生活的价值除了实现自我,还有予疼我爱我的父母最大的报答。
我们喜欢“女儿”这个身份,也将期待和喜欢自己的女儿。
而这些曾在父母怀里撒娇、看似永远长不大的女儿们,在不知不觉中,已驶入各自人生的轨道,在轰隆隆的声响中和着疲惫与苦涩,咬牙迎接每一个黑夜和黎明。
在列车上保持一个姿势久了,我站起身来,列车员小姑娘刚好在我旁边坐下:
“你干嘛要站着看书?”她好奇地问我。
“坐得有些累了。”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想坐还坐不了呢,”小姑娘有些羡慕的语气,“今天站了第三天了。”说完便站起身来从储物间里拿出清洁工具开始做打扫,嘴里说着:
“马上要到站了,得赶紧把地拖干净。”
一天一夜的行驶后,列车接连到达四川省境内南充、遂宁、成都几个大站,列车员小姑娘从她的工作室急忙忙地走出来,手里抱着一本厚厚的簿子,开始为卧铺的乘客们换票。
但这件乘客和列车员本已习以为常的事,在为几位要提前下车的旅客换票时乱了套,小姑娘着急之下给人换错了票,直到列车再次启动才反应过来。
可这下似打翻了多米诺骨牌,一次错误刚弥补过来,下一个意外又发生了……
“您别急,我给您找票!”可翻来翻去所有人的票都发完了,那个大叔的票就是不见踪迹。
“没票我怎么出站?好几百怎么找老板报账?”大叔也急了,连列车长都找了来。
“再仔细找找。”列车长沉吟道。
“都找过了……”小姑娘的声音越来越小,再听,竟变成了小声的啜泣。
“丫头别哭呀,”另一个年长几岁的列车员姐姐闻讯过来,抱了抱小姑娘,“第一次工作遇到问题很正常的,别着急。”
“哎小姑娘,我不是故意要凶你,我这就是急了。”大叔一脸懊丧。
最后,在列车长和乘客大叔的协商下事情得以解决。列车员小姑娘也终于在前辈姐姐的安慰逗乐中破涕而笑。
只是在见她透露出手足无措的无助时,我想到若是我,怕也是免不了要掉下眼泪来。
是否这个年纪的我们,在第一次独自面对全新世界的考验时,总是来不及做万全的准备?
列车逐渐慢了下来……
“前方到站是本次列车的终点站:成都”
我将28寸的大行李箱挪下狭窄的通道,在松口气的同时抬头——
站台上以班级为单位、身着制服的新一代列车员们,彼此还交流着校园里青涩的眼神。
他们昂扬着青春而稚嫩的面庞,期待着即刻出发的第一次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