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桌上摆着一束玫瑰花,白色的满天星点缀其间。
仁波切身披藏红色袈裟,盘腿坐在桌后的坐垫上,眼眸微闭,静思酝酿着。
我互换了一下盘起的双腿,用手揉搓着麻木的脚,偷偷打量起四周的人们。他们神情肃穆,虔敬地等待着仁波切继续开示。
过了一会,仁波切睁开了眼,慢慢端起桌上的玻璃杯喝了口水,然后下意识地把杯子放回同样的位置。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讲的是空性。”仁波切瞥了一眼听众朗声说道。
“‘空’不是我们通常说的‘没有’……也不是虚空,虚无。”
“而是说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万事万物都在不断变化着,如云、似幻,就像是一场梦。”
……
1.
“沙堡项目没问题吧?客户三周后要小规模上线。”山姆(Sam)两只脚翘上了桌,双手垫在脑后,仰靠在椅背上,他凌厉的眼神像一只饥饿的苍鹰。
“应该没啥问题,代码都已经提交完了,就是还有点稳定性的小问题。”我斟酌着回答道。
山姆其实真名叫王胜利,山姆的名字是进了外企后取的。他是那样一种人,毫不掩饰自己对结果赤裸裸的爱,而这种爱也生长出对过程中波折的恨。这种极端的爱恨,常常让他的情绪如夏日的暴风雨一样激烈无常,也使他得到的答案与真实之间,总有着难以弥合的差距。
具体到沙堡项目上,那个稳定性的小问题就是每隔个把小时,系统就会像抽羊角风一样崩溃,直接把业务带崩,无法恢复。
"别出什么岔子,上线成功后庆祝一下,正好可以赶上年底的绩效考评,你懂得。"山姆向我扬了一下下巴。
山姆的精明和对关键节点的把握让他每一次升迁都事半功倍,恰到好处,一路快马加鞭把他带上了总监的位置。而他的眼光却停留在更远处。童年的苦难让他对物质有着超出常人的渴求,他经常盘算着再做几个沙堡这样的项目才能把自己送上VP的宝座。
“好的,明白。” 我点头回答着。
目标与现实之间的差距让我沉重地走出了泰山会议室。不知哪年兴起的风潮,行政部门把所有会议室都起了三山五岳的名字,可他们不知道这种轻率的盲从让员工感觉每天的工作都像是在艰难地爬山。
其实也不能简单地怪罪。这个时代的集体潜意识就是如此,选择性忽视一切难以用金钱衡量的无用之用,不管是行为心理分析,还是研究环境对于人心理影响的风水。
2.
穿过一片开放的工位,那份沉重让我走向了杰瑞(Jerry),团队里最能干的工程师,技术专家。
杰瑞引起我的注意,缘于那次他对自己程序之美的爱惜和呵护。
当时,他迫不得已使用了儿时习得的摔跤技法,把一位同样血气方刚的年轻程序员按倒在地毯上。那次斗鸡般的较量踢倒了三把转椅,碰翻了两个马克杯,并让旁边的女性程序员一下午没敢坐回自己的座位。
“他写的都是shit(屎),还敢改我的程序。”事后他这样解释道。
而根据我从侧面的了解,事前杰瑞已多次拒绝对方的代码评审请求,这直接导致了矛盾的激化。
我也第一次认识到软件开发流程的无力之处,某些开发相关的问题居然要靠最原始的摔跤方式来解决。
他对自己程序超出常人的洁癖引发了我的好奇,虽然他程序写得确实很出色,但我还是想探究一下人类行为表象下掩藏的冰山。
一次偶然的促膝长谈揭开了真相的面纱。杰瑞说他本来学的不是计算机,一次选修课试听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在那节课上,后来成为他导师的计算机老师这样说道:
“程序设计语言也是人类思想的一种表达形式,你完全可以把程序写得像诗一样美……”
这句话让他热血沸腾,彻夜难眠。当然,这句话同样让我恍然大悟,一个把程序当诗来写的人,是难以接受别人把shit抹在他的程序上。
他非比寻常的艺术家气质,也客观上促成了我让他从技术上负责沙堡项目的决定。
此刻杰瑞正专心地盯着大屏幕,眉头紧锁,手指习惯性把玩着几根所剩无几的刘海。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到会议室聊一聊。
“怎么样?那个个把小时系统就崩溃的问题有眉目了吗?”
“唉,没有头绪。”他有些颓丧地摘下眼镜,抹了一把脸。“这破系统,就像一件打满补丁的破棉袄,还不如扔了重写算了。”我们之间的信任,让他在我面前有些口无遮拦。
“别老说那些没用的,怎么重写?这么多行代码,现实吗?山姆刚才还说三周后客户要小规模上线。”
“头儿,我真有点撑不下去了。每天每天都有一堆烂代码合到系统里,带来各种莫名其妙的问题,我感觉自己就像打扫公共厕所的。前天老刘非要进一批代码,行缩进都不检查,弄得程序像狗啃的一样,还老员工呢……”
“杰瑞,其实当初让你负责沙堡,还有另一个方面的考虑,你知道吗?要往上走,带团队是少不了的,大项目,靠个人单打独斗是完不成的。要靠团队的协作,要理解人和人的多样性,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把程序当诗来写的……”
杰瑞被说得有些郁闷,低着头不说话。我继续开导着:“你见过印度的街道吗?汽车、摩托、自行车、行人、老黄牛都在上面走,貌似混乱,但大家不都能到达自己的目的地吗,某种程度上它就像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沙堡项目也类似,你好好想想……当然,现在最重要的还是要尽快解决那个系统奔溃的问题,三周后就要上线,时间不多了。”
“……嗯,知道了,我再去看看可能出问题的地方。”杰瑞疲惫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走出会议室。
看着他微驼的背影,我有些怀疑当初让他带项目的决定是否正确。如果他真是一个海子那样的诗人,那这个世界对于他来说,确实有点难。
3.
杰瑞和这个无序世界艰难的抗争,让我想起和小娅的那次谈话,那次坦诚的交流最终改变了我们婚姻的轨迹。
小娅能走入我的生活,是因为她是一个特别的女孩。在那次聚会上,她话不多,自己坐在角落里嗑瓜子,我无意间经过时看到,她把所有的瓜子壳都列队排放,摆成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方阵。摆这么整齐干嘛?早晚要扔的,我问道。我喜欢,她这样说道。
我们共同度过了几年的美好时光。其实那次谈话之前相当长一段时间,我们共同拥有的夜晚已变得十分静寂,静得可以听见窗外马路上来来往往喧嚣的车辆。仿佛白日里的忙碌从身体里抽干了我们所有的话语。
说到这,我必须修正一下自己的记忆,其实忙碌不仅仅只限于白天。科技的发展助长了资本的贪婪,把我们共同拥有的夜晚啃噬得无比短暂,确切地说,那些夜晚短暂而静寂。
她就是在那样一个短暂而寂静的夜晚走进了我单独居住的书房。彼时我正挂在一个线上会议里,听一群人无聊地纠缠着一个微不足道的问题,努力地秀着存在感。
见她进来,我摘掉了耳机。她把散落在地板上的臭袜子踢到一旁,在沙发床上坐了下来。
“你这里像个狗窝……”
“我累了,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她继续着她的讲述。
“我做错了什么吗?”我有些困惑。
“……没有,你只是活得越来越自我。忘了看看别人的世界……”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她继续问道。
……
“算了,记不起来就算了,你忙吧。”她环抱着双臂,走了出去,将剩余的夜晚渲染得漫长而冷漠。
接近黎明时,我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在沙滩开心地玩耍着。海浪哗哗地冲刷上来没过脚面,留下一圈珍珠般绚烂的泡沫,又迅疾逃回海里。
岸边的沙子松软而潮湿,我用小铲子把沙子一铲铲装进红色的塑料桶,拎到海浪够不着的不远处,倒扣在沙滩上,做成城堡的模样,然后用手指掏出门和窗,用铲子小心地修出城墙上的垛口。
我如此这般做了三、四个城堡,形成了一个城堡群。最后用铲子在外围挖出了一个护城河,还找来几根树枝,撇断,在上面搭出一个朴素的小桥,幻想着城堡里的军队从桥上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
我正为自己的杰作欢欣鼓舞着,一群孩子走了过来,围观着我的杰作。他们指指点点着,开始动手动脚,一个稍大的孩子开始用铲子在城堡上捅来捅去,半个城堡在他铲子拔出的刹那轰然塌落。
这引起了他们的哈哈大笑,而我却伤心地嚎啕大哭,泪眼婆娑地叫着妈妈,四处寻找着……
4.
仁波切整理了一下斜披在肩上的衣角,再次闭上眼沉思着。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讲的也是一样的道理。”他睁开眼继续开示。
“举个例子吧,可能不太恰当,但不妨一说。就像你们照镜子,会看到自己的脸在镜子里。可你知道它并不真实存在,它不是你的第二张脸。”
“可如果你移动你的脸,镜子里的脸也会跟着动,这让你忘了它是不真实的。基本上,这就是一切事物运作的方式。对你们来说,我坐在你们面前;对我来说,你们坐在我面前。这就像镜子里的反射───空与显同时存在。”
说完,仁波切再次陷入短暂的沉思。我却有些迷惘,像是坠入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雾。我无法确信,眼前披着袈裟如此生动的仁波切,究竟是空还是显?
5.
“头儿,问题可能解决了!”杰瑞迫不及待地把我从会议室拉出来,兴奋地说。
“哪儿出的问题?”我看着他浓重的黑眼圈问道。
“我找到了一处隐秘的内存泄漏,已经试了两个小时了,系统现在还没崩溃。”
“好,干得不错。注意点休息,悠着点。”我拍着他的肩膀鼓励着。
“对了,离上线还有五、六天,带上负载多试试,系统放个七、八小时看看,会不会再崩溃。”我有点担心长时间下系统的稳定性。
“好的。”杰瑞啪地一声打了个响指,轻快地转身走去。他仿佛从纷乱无序的程序世界重新找回了某种诗性的秩序。
这个好消息不出意外地没有给我带来任何惊喜。因为小娅的突然决定离去,让我长时间像被浸泡在冰水里。
某些事物的离去才开始让你醒悟,它曾经建构了你大部分生活的意义。而这部分意义的缺失,就像你站在结冰的河面上,脚底的冰层突然坍塌,直接让你掉进冰水里。
我在生活的无意义感中难以自拨,决定给自己放一段假,出去转转,排解一下抑郁的情绪。
这种想法让我走向了山姆。我们找了个会议室,我首先向他讲述了那个稳定性问题已经解决的好消息。
“好,不错!”他爽朗地大笑着,继续说道:“你在这个级别也待了不少年了,也该动动了。”他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又是一阵意味深长的大笑。
“我想后天开始请几天假,出去转转。”我试探地问道。
“好,应该的,好好休息休息。”他笑着说,随手打开了会议室的门。
“我还有个其他的会,先走一步了。”
他看起来对我的请假原因毫无兴趣。
6.
办手续的那天意外地平静。天还是那个天,城市也还是那个城市,人却有了变化。
某种关系的解除,仿佛也卸下了相应的束缚与期盼。大家客气得像是刚认识的陌生人。
我邀请小娅最后喝了一次咖啡。
“你以后自由了,再没人说你乱扔衣服、臭袜子了。”小娅笑着说。
我苦笑了一下,没有接话。
“……我以前看见你乱扔东西就头大,每天跟着你屁股后面收拾,可第二天,又是一堆……我好像每天都在和这些混乱无序做斗争,可我又看不到尽头。”小娅喝了一口咖啡默默地看向窗外。
“如果我们有孩子的话,你还会走吗?”我心里明白孩子不是绑住一段感情的理由,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我不知道……”她眼角仿佛有些泪光。这让我开始后悔问这个问题,她快过了最佳的生育年龄,而当母亲又是女孩子生来就有的愿望。
“晚上少开点会,注意身体,钱是挣不完的。”她笑着嘱咐着。
“你以后自己也保重,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打我电话。”
……
那天晚上,房子里尤其空空荡荡,虽然小娅已经早就搬去了娘家。
我又做了堆沙堡的梦。还是那个沙滩,碧海蓝天,水清沙白。三、四岁的我依然专心致志地堆着城堡,并用小铲子小心地修出城墙上的垛口。
忽然远处走来一个可爱的小姑娘,拎着粉色的塑料桶,蹲在沙堡旁默默地看着我的劳作。
她忽然转过头,细声细语地对我说:“哥哥,我能和你一起堆沙堡吗?你看,我自己带了工具的。”
说着,她胖乎乎的小手就从塑料桶中掏出了小铲子、耙子、勺子……整齐地在沙滩上排成一排。
……
7.
我订的是下午的飞机。
上午还是照例去了公司,准备吃过午饭直接从公司去机场。
放好行李,我端起杯子去茶水间冲咖啡,意外地发现杰瑞早早地坐在工位上,一筹莫展。
他沮丧的表情让我走向了他的工位。
“怎么来这么早?有什么问题吗?”
“我昨晚没回去,出现了新情况,昨天的测试,系统撑了六个小时,又崩溃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慢慢淹没我的身体。我摩挲着马克杯,斟酌着该如何把这个消息告诉山姆。
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到,眼瞅着山姆端着杯子晃了过来。
“一大早的,凑啥热闹啊?有什么好事吗?”山姆笑着打趣道。
“出了点新情况,系统撑六个小时会崩溃。”我嗫嚅地说道。
山姆的笑容在脸上尚未盛开,便迅速枯萎。他挥了挥杯子,示意我到会议室说话。
“怎么搞得?两天后就要上线了,你给我搞这一出,怎么上线啊?你告诉我!”山姆对过程中任何波折的恨,让他的情绪再次激烈释放,像夏日里滚过的闷雷。
“我也是才知道的情况……”我辩解道。
“早干嘛去了?为什么今天才暴露这个问题?啊?”山姆的声调随着情绪的驱动慢慢上升。我没言语,沉默着。
“马上组织人,今天必须有个结果。”
“能不能找别人替我管几天沙堡项目,我下午请假,要出去几天。”小娅走后长久以来压抑的不快在山姆的刺激下生长了出来。
“现在这么关键的节点,你要去哪?谁批准的?”
“山姆,我家里出了点事,要去趟西藏,我前两天就和你说了,你批准了的。”
“开玩笑,我怎么不记得。再说,谁家里没点事,都来请假,这公司还开不开了。等上线成功了再去!”
“山姆,我机票已经订好了,下午的飞机,改不了了。”我压着火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没想到他居然这样选择性的健忘。
山姆的脸上开始阴云密布,酝酿着再一次的电闪雷鸣。他直勾勾地看着我,目露寒光。
“你知道沙堡是谁的项目吗?马上就年底考评了,都等着米下锅呢……你是不是不想干了?”他冷冷地说道。
“我会考虑你这个问题的。”我也冷冷地回道,瞪了他一眼,夺门而出。
8.
一位信徒将另一束鲜花供奉在了矮桌上,仁波切双手合十致谢。
“说道空性,我再举一个例子吧。我们体验这个世界,就像孩子在沙滩玩沙堡,孩子们玩得是如此投入,完全沉浸在沙堡所带来的快乐、痛苦中。可在一旁的大人们知道,这只是个游戏而已。沙堡也不会永恒存在,它最终会湮灭,或被海水潮汐冲刷入海,或被风暴吹散复原为沙。”
“再套用一下时髦的热力学第二定律 ——「熵增定律」,这个宇宙就是一个从有序走向无序的熵增过程。沙堡也一样,当沙子被堆成有序的沙堡时,熵值是减少的,可最终它会向着熵值增大的方向演变,重新变为熵值大的无序的散沙。”
“人生也是一个不断用有序对抗无序的过程。孩提时我们玩沙堡,青少年又沉迷于滑板、电子游戏,长大了我们又认真地经验、建构婚姻、家庭、事业……可到你垂垂老矣,才会明白这一切的虚幻和无常……就像在玩一场沙堡的游戏。”
忽然我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在裤兜里震个不停。我尴尬地起身,说着抱歉,快步走出会场。
“头儿,找到应急解决方案了。”是杰瑞打来的电话。
“我们找了四个工程师,大家轮流值班,24小时监控系统,一旦有崩溃,就登陆上去手动恢复系统。不管怎样,先扛过小规模上线再说。”
“哦,好的。再多找几个人吧,写过代码的都算上,这样摊下来,每个人值班的时间会少一些,少熬点夜。”
“对了,以后有什么事你直接找山姆吧,不用再联系我了。”
……
返回会场时,上半场开示已经结束,人们陆陆续续地走了出来。
我跟着人群又走出会场,踱步到外面的阳台上,舒缓一下长时间盘坐的身体,放松放松脑筋。
高原的风凉爽而清新,沁人心脾。远处雄伟的布达拉宫在湛蓝的天空下巍然耸峙,气势磅礴。
我又望向更远的天空,再往东的更远处,就是我曾经深情投入生活过的城市,我有些恍惚,那里也是一座沙堡吗?
一切像场梦一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