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1-26

我的风雨人生

第四章(上) 卖房糊口离乱人 挨打受怕亡国奴

  家里每天的吃喝用度都要花钱,当出去的衣服也是日常生活的必需。更重要的是,爸爸的毒瘾必须尽快想办法戒掉。妈妈的病好些的时候,爸爸和妈妈商量决定,院子里的三间西窑留着自己居住,把两间东窑卖掉,用卖房的钱把当掉的东西赎回来。半个月后东窑卖了,爸爸带着我和式良去鼓楼北“工”字当铺赎当,我们父子三人用了一天的时间才把大小包袱搬了回来。

  爸爸住医院戒吸“料子”的毒瘾去了。妈妈一边在家照顾家里,一边出去找工作,回来总也不高兴,有时呆坐在炕上或椅子上一句话也不说,有时暗自伤心落泪。每当这时,我会给妈妈端一杯热水喝,或者打点洗脸水净面。一个多月后,爸爸养得白白胖胖回来了,全家人都很高兴。

  妈妈天天出去找工作,我和两个弟弟就在门口等,可妈妈每次回来都是一无所获。有一次,老远就看到妈妈,一边走着一边抹泪,走到我们跟前也不说话,一进门就哭出声来。看妈妈哭得那样伤心,我也不敢问,只是悄悄地跟着落泪。爸爸回来了,问道:“怎么了,快别哭了,有什么事你告诉我。”爸爸拿起烟锅,一边装烟一边说:“当亡国奴,在人脚下活着,能活下来就不赖了,还想怎样呢?”妈妈哭着说:“今天去找县长,想让他帮助找个活儿干,好养家糊口。觉得他毕竟是北关人,以前和我父亲又同过学,常来我家,和我也很熟悉。可万万没想到他对我说:‘你一个女人家不要经常出头露面,出头露面没有好处。’我央求了人家半天,人家说:‘你在日本人的宪兵队里关了几个月,早就被日本人盯上了,谁家敢用你?要不是你家里花大钱买通日本人和便衣队,你早就没命了……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日本人拿着枪,挎着刀,软中带硬地和你说话,谁敢不听?我当县长也是在日本人的刀枪底下过日子,不敢抗命呀。我也无能为力,帮不了你的忙。’人家软软地就把我推出来了。求人好难呀!”

  爸爸唉声叹气着吸了几袋烟,抱柴点火熬了粥。妈妈一口都没喝,爸爸也只是告诉我们仨吃,他则一直抽烟。妈妈又病了,爸爸继续天天给妈妈看病、抓药、熬药。

  爸爸和妈妈都找不到工作,家里只有开支没有进项。两个月后家里连一日三餐的钱也没有了,为了糊口吃饭,把我们住的三间西窑也卖掉了。一家人在鹅西巷赁了两间小房子,过起了串房檐住的日子。由于生活物资紧缺,货币贬值,粮价飞涨,眼看卖了西窑的钱也维持不了多长时间的生活,妈妈说:“添粮不如减口。”她去北关和四姥姥商量后,让二姨回了贾庄,我顶替二姨吃住在四姥姥家,伺候四姥姥的生活起居。

  爸爸当游方郎中游走乡村给人看病,勉强赚口饭吃。妈妈在老同事的帮助下,去大南关小学校当了教师。式良、式飞跟随妈妈也一块住在了学校。1942年的中秋节前,妈妈和两个弟弟又搬到南关西坛巷居住,爸爸一个人住在山神庙,一家五口人分居三处。妈妈一夜没睡,写了哀叹命途多舛的诗句:“八月十五月儿圆,儿女徘徊在膝前。南关呀南关,你就是我的难关……”第二天,两个弟弟拿了诗给爸爸看,爸爸回妈妈一首:“古古今今多反复,贫贫富富有循环,将将就就随时过,苦苦甜甜命一般。”

妈妈为了生计常常悲泣流泪,两眼一天天地发雾,先是看不清书上的字,后来她上课在黑板上写字,也是靠记忆写和讲,最后黑板上的字也看不清了。校长要妈妈休息,多亏了宋老师和郭老师的求情,才留下妈妈做些杂活和批仿大字,宋、郭两位老师替妈妈上课。宋老师还经常把配给他的五斤白面省下一些给式飞吃。遗憾的是,直至现在,我也不知道这两位老师的名字,也联系不到她们的后人。

  我在北关四姥姥家听说妈妈病了,就去看望妈妈。自从妈妈到南关教学以来,我还没有看过妈妈和弟弟。我先到了南关邢宅老舅舅家,问妈妈在哪里,老妗子见我来了就说:“你妈妈等会儿就回来,你坐在这儿不要说话,看看她能不能认出你来。”我虽然心里纳闷,但也没多问,就坐在板凳上等。时间不长,妈妈拉着式飞,式良在后面跟着走进屋里,老妗子摆手势不让弟弟们跟我搭讪,她说:“兰英,板凳上坐着的是谁?”妈妈伸手摸着我的头问:“你是谁?谁家的姑娘?”“妈!”我一下子大声地哭了起来:“你的眼睛怎么了,我是你的式昭呀。”两个弟弟也哭了,三个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让妈妈不知所措,赶紧把我们揽在怀里:“不怕不怕,这几天妈妈眼睛不好,过几天会好的。你怎么来了?谁照顾你四姥姥?”老妗子过来拉着我说:“快别哭了,我只是逗着试试她的眼力,不想惹得你们都哭了。快不要哭了,饭也做好了,咱们吃饭吧!”

  饭后,我跟妈妈来到南关学校的住处。妈妈要我住一夜就回去照顾四姥姥,可我觉得妈妈更需要人照顾。争执一番后,我还是听妈妈的,第二天一早起来吃了口饭,赶快回北关。回到北关已快中午了,可四姥姥还没起床。她听见我回来,眯着眼说:“快,给我拿锭药和水。”我把锭药喂进四姥姥嘴里,喂她喝了几口水,又把屎尿盆子倒了,洗刷干净,打扫了家里。四姥姥在枕头上倾伏了好一阵才清醒过来,向我询问妈妈的情况。我把妈妈眼睛看不见,还带两个弟弟在学校的情况说了一遍。又对四姥姥说:“爸爸去孝义两个月了也没回来,我想帮妈妈照管弟弟。”我边说边哭,四姥姥也擦着眼泪说:“哎!我兰英的命可真苦。有人去贾家庄带话给你二姨,她来了你就去南关吧。”

  几天后,二姨来了,我穿上棉袍,围了围巾走出北关。时下已是农历十月下旬,临近大雪季节,街上路上的行人都不多。

汾阳城南门常年封锁着,不得通行。从北关到南关,走城里和走城外路程差不多。走城里进出城门每次都要接受日本人的盘查,大人们需要拿出“良民证”让他们核对,并且每次进出城门都要给站岗的日本人鞠躬,不鞠躬就要挨耳刮子,鞠躬腰弯的程度不够,也要挨耳刮子。挨了耳刮子以后,还要再规规矩矩地重新鞠躬才放行。不知道这个规矩的人和不长记性的人,每次进出城都要挨打。日本人占领汾阳城不久,乡村里就有了“进城挨屄头,随乡入俗”的歇后语。

  我不想给日本人鞠躬,选择了绕城外去南关的路。冬日的太阳暗淡少光,又有老高的城墙遮挡着阳光,土路两旁枯萎的茅柴杂草被风吹得“呜”“呜”作响,无根的沙蓬和庄稼残叶随风翻滚在裸露的黄土地上。我一个人走着,倍感荒凉凄惨。正走着,忽然有一只狗从城壕边狂吠着跑了过来,接着跑出一群狗,都“汪”“汪”地叫着飞奔过来,吓得我手足无措,既不敢哭也不敢喊,更不敢跑。

  西北城墙拐角下经常有日本宪兵队扔出来的死人,野狗们就成群结队蹲守在城墙下吃死人。吃死人的狗听到人们走过的声音,以为要抢夺它的吃食,往往跑出来向人狂吠,保卫它的残骨剩肉。

  四姥姥说过:“狗追的时候不能跑,你一跑它就一定追着咬你。”我两眼盯着狗群,两手拿着棉袍衣襟上下忽扇着向后倒退,心里乞求着:“狗狗别咬我,狗狗别咬我,我可是没招惹你们啊。”退着退着,那群野狗站在城壕边和地塄上不动了。我继续扇着退着,慢慢地离狗远去。停止狂吠的群狗也陆续离开原位,走回城壕里啃死人去了。惊恐万分的我,转身向北门走去,也顾不得什么羞辱不羞辱,给站岗的日本鬼子深深地鞠了一躬,进了北门。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摸摸狂跳的心口窝,总算摆脱野狗的追咬了。擦了头上的汗,静了静心绪,向鼓楼底方向走去。

  转过鼓楼快到西门时,看到城门附近站着个女人,露着雪白的两条腿,穿着个大红裤衩站在空地上冻得发抖,弯着腰低着头在哭泣。两个日本兵嘶吼着,生硬地要她抬起头,接着一个日本兵在后面拽着头发,另一个在前面“叭,叭”地打了两记耳刮子,她站直了,可眼还是低垂着看地下。我吓呆了,惶恐地看看周围,这时有个大爷过来说:“孩子别怕,你要出城吗?”“是的,大爷。”“我也要出城,咱们一起走吧。”大爷走过来拉起我的手,走到日本兵面前,接受了盘查。我的眼泪不住地流,头埋得深深的,也不知道是不敢看那个不穿裤子的女人,还是怕别人看见我的泪水,还是怕日本兵。走出城门,离开日本兵有一段距离以后,大爷告诉我:“因为那个女人穿着两条新裤子出城,日本人说她是给城外的人转移物资,就剥了她的裤子冻她,拿她示众。现在没事了,孩子你要去哪儿?”我流着泪水说:“去大南关。”大爷说:“那我送你去南门口,我要去小南关。”“谢谢大爷。”我感激地说。一路上大爷拉着我的手,像爸爸一样没有松开的意思,我也紧跟着大爷,直到南门口,我才松了大爷的手,给大爷深深地鞠了一躬,说:“谢谢您大爷,我妈妈就住在西坛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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