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琵琶行传奇之我是乐手 | 连载一
文 / 十三明月
六、
公元808年的秋天,琵琶手梅洛儿原创的《霓裳》,已经连续八个星期稳居“大唐KTV火爆金曲”、“元和四年网络流行曲TOP100”、“优米最佳原创文艺单曲”等多个榜单的榜首。汴州、蒲州等地方电视台,也早早邀请她参与录制五个月后的网络春晚。她的直播间,如今坐拥粉丝上百万,收到的礼物已经超出虾蟆陵教坊仓库的最大容量,只能托管给长安城最著名的网红经纪公司“小金人”。全国最大的综合购物网站“珍宝网”也多次邀请她为旗下的产品代言。
梅洛儿真的红了。网红。
但是,网红梅洛儿一点都不快乐,一点都不。
她拒绝了所有的邀请,依然把自己关在卧室里,白天玩命练琴,夜晚开了直播后还是玩命练琴。只要一停下来,薛慕牙轻飘飘的声音就会像幽灵一样冒出来:
“你我隶属乐籍,世世代代都是贱民……”
难道,一场轰轰烈烈的《我是乐手》,就是要教会我这个道理?
她弹琴,只有弹琴。
弹得累了,不觉瞥见墙上的许合子。那张画像已经泛黄,边缘处微微向上翻卷。梅洛儿几次都想将它一把扯下塞给收废品的孙大爷,让它跟着孙大爷的三轮车去往城郊的垃圾焚烧厂,彻彻底底烧成灰烬。
可是,手刚举起,每每又放了下来。
舍不得。画中女子正微启朱唇,仿佛口吐妙音,眼波流转,盈盈浅笑。那张脸,像极了自己。
梅洛儿拾起了菱花镜。镜中红颜灼灼,灿若桃李。早年目光中的青涩和两颊的婴儿肥,不知何时已不见踪影。
她已十七了。
十七岁,许合子已经住进了宜春北苑,成为开元歌坛的大姐大。十七岁,平常人家的闺女已经嫁为人妇,生儿育女夫宠子孝。十七岁,当年一起卧谈的小姐妹已经各奔东西,有的自主创业开起了俱乐部,有的依傍大款图个潇洒快活。眼下除了她,虾蟆陵教坊的直播间里,清一色都是十四五的小女孩。
她十七岁了,是该做选择的年纪了。
嫁人么?能嫁给谁?找个年纪相当的乐工夫唱妇随,再生下一儿半女继续声色娱人吗?或者,寻个肯花钱的官员先赎了身,再心甘情愿做人家背后见不得光的女人,可这金屋藏娇的日子又能过得几年?还得日夜提防狗仔娱记和上头的暗访。还是继续追梦吧?哼哼,许合子正在一旁冷笑呢,你以为只要努力就能成功?醒醒吧!所有的鸡汤都是迷魂药,否则满大街游荡的伤心人,都该是传奇。
那一年的冬天,梅洛儿常常做一个梦,梦中的她怀抱琵琶坐在舞台中央,眉黛低垂,粉颈微倾,素手起落,便是弦弦掩抑声声思。一束光从她的头顶洒落,眼前着龙袍的男子正凝神谛听,目光灼灼。
每当黄莺儿啼碎梦境,梅洛儿揽镜自照,只是轻轻拭去面颊上的红色泪痕。
大多数的土豪是看不到这些的,他们只知道网红梅洛儿的直播照旧,礼物照收,琵琶照弹。但是新制的琵琶曲,却是一首也没有了。
七、
一个网红,红得发紫的那种,最多能红多久?
公元810年四月,十九岁的梅洛儿自两度蝉联“虾蟆陵教坊年度直播女王”后,终于落选了。接任这个称号的,是今年十五岁的箜篌手蓝玉妹妹。
从去年春天开始,梅洛儿直播间的取关人数越来越多。她的粉丝数从刚开始的缓和减少,突然变成急转直下,很快便一泻千里。截止到上月月底,这个数字是:537人。领导上曾多次警告她,再这样下去,她的年终绩效考核肯定是不合格。现在,除了进出教坊时偶尔碰到几个小年轻,对方会饶有深意地叫她一声“梅老shi”之外,梅洛儿在教坊的存在感基本为零。
也是从去年春天开始,梅洛儿收到的礼物开始从路易威登和玛莎拉蒂变成雅诗兰黛和别克,之后是佰草集和Swatch,后来竟然收到了班尼路和大宝SOD蜜。“小金人”公司高层为此专门召开会议,一致决定到今年十月托管合同期满后,就算梅洛儿求爹爹告奶奶,也坚决不与她续约。
但是,梅洛儿竟然一反常态地喜悦起来了。在那海棠吐丝、落樱飘飞的时节,她甚至饶有兴致地琢磨着新制一首《春庭》曲。她的艺术缪斯,是那成堆的班尼路、大宝、真维斯和老北京布鞋中,偶尔出现的一件别致礼品。
这件别致礼品,有时是当天空运的鲜花礼盒,有时是造型可爱的雪域牛乳红丝绒蛋糕,有时是奶香馥郁的手作巧克力,有时是会发出“咯咯”笑声的婚纱泰迪熊。礼物送来的时候,通常会夹带一张卡片,卡片上是几行小心翼翼的字迹:
“嘿,快笑一笑!听说爱笑的女孩运气都不会太差哦!”
“思念是一种病,你是唯一的解药。”
“琵琶解语不解愁,为你愿做单身狗。”
“嗨!又是我想提醒你好好吃饭,早早睡觉!不要嫌我烦哦!么么哒”
这些礼物,以及卡片,全部来自一个ID名为“爱茶时光默念少年”的真爱粉。他关注梅洛儿,已经三年了。
八、
梅洛儿有时会对着那些卡片发呆。这种直白露骨的表白,她以前收到过不知多少,但从来都是报以一个白眼。可此时此刻,她心里竟生出些异样的感受,痒痒的,软软的,又暖暖的。
眼前浮现出一个画面,那是某次直播时——
豪哥不在乎钱:“梅洛儿,老子看你长得漂亮,要砸100万给你赎身?怎么样?你跟了我,以后住豪宅开豪车玩游艇!”
琵琶手梅洛儿:“这位大爷,你走错房间了。”
豪哥不在乎钱:“嗨哟!你给我装什么清高!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是不是想抬价?你丫痛快点!”
一个安静的美男子:“梅大明星,运气不错嘛!我要是你就答应了。”
爱茶时光默念少年:“请你们说话放尊重点!洛儿不是那种贪图富贵的人。洛儿是琵琶乐师,不懂音乐的人不配待在这里!”
豪哥不在乎钱:“你××是什么鸟人?老子的事用不着你插手。”
一个安静的美男子:“梅大小姐红得很嘛!连小弟都养上啦?”
爱茶时光默念少年:“我再说一遍,梅洛儿是音乐家,她是教坊的人没错,但是她有骨气!有追求!你以为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啊?我告诉你,听好了:你!配!不!上!她!”
一个安静的美男子:“嘿嘿!小弟还生气了!用不着那么当真!”
豪哥不在乎钱:“搞事情?!老子随便出点血就能弄死你你信不信?”
爱茶时光默念少年:“随便你!”
爱茶时光默念少年:“洛儿,你吓坏了吧?别怕啊,有我呢,他们不敢怎么样的。”
……
梅洛儿已经不记得那天是怎么收场的了,但是她牢牢记住了“爱茶时光默念少年”这个名字。
九、
还有三个月,梅洛儿与“小金人”的托管合同就要到期了。届时她就得自己处理两年来收到的所有物品,那些数量庞大品类庞杂的玛莎拉蒂和大宝SOD蜜们。
教坊的领导也给她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在今年之内,她的粉丝数不能上涨至一万,那么她曾经收到的所有礼物都要如数上缴,并且由于绩效考核不合格,直播间里再也没有她的位置。届时她只能去教坊的柴房做一个干粗活的仆妇,这辈子都休想再碰琵琶。
别问凭什么。就凭梅洛儿的名字隶属教坊乐籍,除非想办法脱籍,否则只能乖乖听命。
梅洛儿心烦意乱。《春庭》曲早已谱好,却一直无法完整地弹下来。
她不怕受穷,也不怕干活。怕只怕,从此再不能弹琵琶。
看来,是要想想办法了。
十、
梅洛儿在衣箱里翻了很久,终于从最底下抽出一套衣裙:金线缠丝的广袖茜色上襦,青底起玉色木兰花的下裳,用的都是上好的软烟罗料子。一条海棠红披帛松松搭在腰间。这是两年前梅洛儿参加《我是乐手》选秀时穿的演出服。她伸手从右侧的衣袖里掏出一张名片:
国有长安市五陵教坊高级羌笛师
薛慕牙
如果不是被逼到了绝境,梅洛儿也许永远都想不起这个名字,因为这个名字所连接的,是杜秋娘,以及那一年最不堪的回忆。
她终于记起当年走出演播厅时,薛慕牙曾递给她一张名片,并说道:
“我有个堂兄在大内宜春院任音乐总监,他叫薛定谔,想必你也有所耳闻。堂兄有不少面圣的机会,我因此也沾了不少光。实不相瞒,这次我能获得第二名,全凭他的安排。你我都是乐籍中人,我劝你不要有非分之想,但今后你若是遇到困难,鄙人不才,愿助一臂之力。”
如果不是被逼到了绝境,梅洛儿也许永远都想不起这番话。如今,她不得不低下头,握着自己的名牌前往五陵教坊。她想,如果薛慕牙能帮上忙,或是薛总监能说上几句话,她也许就不必被停职调岗,抑或是,她能被调动到五陵教坊。无论如何,只要能继续弹琵琶就好。
然而,薛慕牙不在。
五陵教坊门口的保安说,薛老师两年前就已经调到了大内宜春院。
两年前?选秀那年?
十一、
梅洛儿走回了虾蟆陵教坊。一路上,她已经做好了停职调岗的心理准备。她走得很慢,心里却越来越平静。她突然明白了琵琶对于自己的意义。
一门技艺,到底意味着什么?对于杜秋娘来说,那是得到皇上的垂青。对于薛慕牙来说,那是晋升高位博得盛名。对于她梅洛儿呢?
她一心想做第二个许合子,成为大唐乐坛的不朽传奇,为的是什么?难道,她与杜秋娘,与薛慕牙,有什么不同吗?
可如今她最怕的,不是穷,不是苦,甚至不是籍籍无名。只是,不能再弹琵琶。
她是乐籍中人,说白了,就是贱民,是奴隶。说话行动,不可由心。
但是她有琵琶!在琵琶声里,她的心很安宁。在这一片音乐的天地里,她获得了自由。
梅洛儿笑了起来。这时,她已走到了教坊门口。
那扇朱红色的大门前,正立着一个白衣男子。他见梅洛儿走近,便上前一步,微笑道:
“洛儿。”
“你是?”很少有人这样称呼自己,梅洛儿有些迟疑。
“爱茶时光默念少年。你还记得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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