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江湖人的行走方式·来仪(上)

来仪阁,隶属当朝教坊司,乃先帝亲赐名,取自《尚书·益稷》,“《箫韶》九成,凤皇来仪。”史书载,先帝生平好音律,待即位后便广寻大江南北能歌善舞之人,亲自遴选其中出类拔萃者数十余人,取“来仪”为名,为皇家御用歌伎舞伶。传闻来仪阁歌舞技艺已达朝野登峰造极,无有出其右者;每逢宫宴佳节,可闻声如仙乐,窥仙人之姿,乃人生难得一见之奇景。因先帝有旨,来仪阁中人,须为女子;自首任阁主为其钦点,后历代阁主须由上一代阁主指定,此为皇命,不可违。


图源@伊吹鸡腿子


京城一入秋,便总有一段时日遍布浓云,不见天光,雨下得淅淅沥沥,仿佛是冰化的水,将地上的暑气浇了个透。人的愁绪没来由地被这雨滋长,昏天黑地,惶惶不可终日。即便是最繁华的京城,也无法阻止繁花凋零、落叶归根的规律。

临近傍晚,雨点拍击着青砖地,狭长的小巷里走来一个撑着油纸伞的素衣女子。她步子虽小,走得却急,三两下就失了踪影;待她离开后,才有几个身影冒了头。

“这小娘们,看着没什么厉害,脚程倒是快得很!”后面的一个低声发了话。

为首的那个说道:“果然也是个会功夫的,不愧是来仪阁的人。”

“大哥,咱们要不要再搜搜?估摸着来仪阁也就是在这附近一带了……”

话音未落,只见雨中寒光一闪,霎时间巷中的五人全部倒在血泊中。

只剩为首的黑衣人还未当场毙命,血肉模糊中,好似有一袅娜的素衣女子撑着油纸伞缓缓走在小巷里。

“你……”

哒、哒、哒,耳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没入尽头的暗夜。


“这么晚回来,又干什么去了?”

素衣女子阖上大门,抖了抖伞上的水,还未转身便听见楼上一声冷笑。她微不可察地轻叹,继而转身望向高处倚在横栏边上的红衣女子,“对不起,钗姐,让你担心了。”

“谁担心你了?”雀钗打了个哈欠,缓缓向回廊深处走去,“我看你是生怕不知道人家不知道咱们来仪阁的位置,专门给他们引路。”

“钗姐,不是这样的,我……”女子白净的脸上秀眉一皱,宛如平静的湖水上起了淡淡波澜。

雀钗却摆了摆手,没回头看,“得了,我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不过再这么不小心,可没有下次。”

“月吟,”雀钗的身形已没入黑暗,但声音仍如此清晰,“去瞧瞧秋鸾,那孩子一天没见着你,可真担心的很那。”

月吟默了默,便提着伞绕过屏风,穿过长廊来到中间一个屋里。此刻天已黑透了,里头点了一盏油灯,靠里的床榻上坐着个女子,正在绣花。听见声音,她便抬头看去。

“秋鸾姐姐,我回来了。”月吟将手里的伞放在门边,走到那人近前去,忙被她拉住,坐到她身边去。

“你怎么一出去就是一整天?”秋鸾满脸不悦,声线却很轻柔,“咱们的身份是不能出去闲逛的,若是让有心人发现,不知要闹出多大的乱子来。”

“姐姐,我心里有数的,多谢你关心我。”月吟笑了笑,握住秋鸾的手,见她手指已被扎了几个血洞,埋怨道:“姐姐又黑灯瞎火的做这些活计,瞧你眼睛都熬红了。”

秋鸾抽回手,不以为意道:“咱们都是苦命人,抛头露脸的时候几个月也没一回,光靠那点月俸,可怎么养活自己?”

她又拾起一边的针线,却突然问道:“月吟,你今日到底上哪去了?怎么浑身一股子香火味。”

月吟眉头一跳,站了起来,又坐到对面自己的床铺上去。沉吟片刻,她小声说道:“姐姐可还记得我同你说的那个人?今天是他的忌日,我是去祭拜他的。”

“那个人?”秋鸾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活,愣愣地望着她。没想到这丫头竟这般信任她,本以为她会糊弄过关,没想到竟将真话如实相告。

今日月吟天还没亮就早早起了床,挎着一个小篮子出了门。但她没想到,秋鸾一早也随她醒了,还一路跟她到了城郊,亲眼看见她给一个叫阿绰的人上坟。

月吟见秋鸾没什么反应,便有些着急地解释:“就是之前,我跟你说过在我刚来到来仪阁的时候,结识的一名小公子。”

“哦哦,我想起来了。”秋鸾打哈哈道,“他是你什么人?你喜欢他?”

“什么呀!姐姐你别胡说,”月吟一下子涨红了脸,许是觉得屋中憋闷,便将窗户支开了些。她垂下眼眸,似乎在思量些什么,“我这种身份的人,哪里配和他相提并论?我只是觉得,他是个好人。”

秋鸾知道机会来了,便状若不经意地问道:“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月吟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姐姐,你还是太清闲了吧。”

“哪有,不过是长夜漫漫,不知如何排遣罢了。”秋鸾托着腮,含笑望着月吟。

“好吧好吧,”月吟失笑,继而又望向窗外,“那可不是个很长的故事。”


“四年前,我刚刚被送进来仪阁,姐姐你也知道的,我们每个人都是‘被处理好’才被送进来的,没有任何过去的记忆。当时我除了杀人和弹筝以外什么都不懂,也不懂得如何应付官宴上的客人,总免不了发生些事端。那是我进来仪阁以后过的第一个年,除夕夜的皇家夜宴上,我见到了他。”

“四年前的除夕?”秋鸾回忆道,“那时候平阳君还在呢,宫里还热闹得很。”

月吟笑道:“是啊,就是因为太热闹了,所以才发生那种事。”

“我当时年纪太小,资历也不足,只上了中间的一场表演。退场的时候走错了路,不小心冲撞了一位大人,不过当时太过混乱,我直到现在也不晓得他的身份,只记得地位应该非常显赫。他看我懵懵懂懂,又有几分好颜色,便要强行拉我喝酒。我推拒几回,他非但不罢休,还变本加厉地上手拉扯我。

“我那时候也不知是吃了什么熊心豹胆,一时气不过便想杀了他,反正四周无人,谁也不会知道,杀死他的人竟是来仪阁的一名小小乐伎。不过就在我将要出手的时候,一个小公子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下子把那位大人撞开了。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位大人怒气冲冲地责怪他,为何如此不识礼数,还问他是谁家的孩子;但那小公子只是呵呵一笑,给那位大人作了个揖,叫大人千万不要责怪,家中改日必定送上两盏斗彩青花杯作为赔礼。”

“斗彩青花?”秋鸾纳罕道,“这不是平春君一族专用的瓷器吗?因为十分稀有,所以先帝当年特意赐给了他们家族。”

“没错,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平阳君家的人。”月吟道,“当时我没想那么多,见他突然插手,便有些恼怒,本不欲理会他,他却死命拉住了我。我还以为他也要对我动手动脚,但他却说他见过我。

“我当时就笑了,来仪阁里的女人是没有过去的,即便他真认得过去的我,如今我也不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人了。当我对他说,我早不记得前尘过往,他却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悲伤,仅仅一晃神就接受了这一切。我只觉得,看来过去我与他的交情应当也只是萍水相逢。他笑嘻嘻地说自己叫阿绰,我问他姓什么,他却不回答。这时候我才发现,他还哪里有半分醉意?分明就是刚刚装给那位大人看的。

“我就问道,阿绰,既然你认得我,那我过去叫什么?是什么人?他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说,既然你已经前尘既忘,那么就作为一个全新的人活下去吧。他的话又让我笑了起来,他不会知道,来仪阁的女人朝不保夕,又如何奢求活之一字呢?真是可笑。

“‘我看出来了,你会武功。’阿绰突然这样说,把我吓了一跳。当时我还没有动手,他就已经看出来了,可见他的武功要在我之上。我瞬间就警惕起来,他却说他不会武功,很奇怪吧?”

秋鸾道:“你是来仪阁里数一数二的好苗子,即便当时初出茅庐,功夫也比江湖上的杂碎强得多,他既然能识破,就说明这小子有点本事。”

“我当即就用掌风给了他一下,用了十成十的速度,可他就跟知道我的招数一样,提前避开了。不过他周身毫无内力,确实是个不会武功的人。”

“这可奇了,”秋鸾笑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子,如何能预判你的招式?莫非他一直研究武学?”

月吟轻轻摇了摇头,“你听我继续说下去。阿绰又说我的琴技不好,技艺虽高却缺乏感情,在一众人里过于生硬。我当时很是不服气,便叫他来弹,谁知他弹起我方才席间弹奏的曲子,却与我的弹法完全不同;不知为何,我们两个弹同一首曲子,却像两首一般。我才知他所言不假,我的琴艺确实有待提高。他说他可以教我弹琴,条件是我必须教他来仪阁的武功。”

“这又是为何?他一个世家子弟要请什么样的先生没有,怎么偏偏来学咱们这些旁门左道?更何况,我们的法门都是适合力量偏弱、但身体灵巧的女子,他如何能学得?”

“我当时心高气傲,不愿在琴技上被阿绰看不起,更不知我们一派的武学不可轻易传授于人,便答应他每月的初五在京郊杏林,我传他来仪阁的独门武功,他便教我一些失传的古曲。虽然见面机会不多,但却未曾失约;一来二去,我也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

“阿绰是平阳君一位远房亲戚的孩子,因为双亲去世得早,家中无人看顾,平阳君就把他接到了自己的府上。他天生体弱,因此平阳君不同意他学武,可他自幼醉心武学,便总是私下四处搜集江湖上的武林秘籍研读。可我见他总是面色红润,学起招式来也不曾马虎,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足之症。

“休憩的时候,阿绰总是拉着我闲聊,他会给我讲很多地方的奇闻。我很羡慕他,因为他明明年纪还那么小,比当时的我还要年轻,懂的却很多;无论是琴棋书画,还是人情世故,他好像都比我清楚得多。他说他自小时候就跟随族中的长辈四处游历,如今数年光景,已走过千山万水,可我却像个笼中鸟,被困在了京城,困在了来仪阁。他说总有一天,要带我一起出去,踏上更广袤的天地,可我始终没等到那一天。”

秋鸾察觉月吟的语气不对,蹙眉问道:“之后,发生了什么?”

月吟轻叹一声,答道:“约莫过了一年,在腊月的初五,我至今都还记得那天下了一场大雪,阿绰在杏林兴高采烈地拉着我的手说,他找到可以让我获得自由的办法了。我从没见过他笑得那样开心,他说他终于找到给来仪阁提供源源不断的歌伎的幕后之人究竟是谁了,也知道了来仪阁的秘密;他要让这一切都在我们这一代结束,还所有苦命人一个新的人生。”

“什么?”秋鸾惊愕不已,即便这些话如今是从月吟口中转述,她也能窥见当年那个小公子的意气风发,这样的感觉使她有些胆颤。“所以,阿绰接近你,其实莫非是利用你调查来仪阁的事情?”

月吟挽唇一笑,赞道:“姐姐,你很聪明。你知道我们来仪阁的武功天下独一无二,自成一派,而阿绰通过研究其中的独特之处,竟顺藤摸瓜,掌握了这门功法的源头,查到这里,想要知道来仪阁的秘密就并不难了。”

“仅仅一年,就让他查到了这么多,可见他的智谋非比寻常。”秋鸾叹了口气,“想必,这也与他故去的原因有关吧。”

月吟苦笑道:“姐姐,你听说过童子命么?”

“童子命?”

“传闻此等命格的孩子是天上的仙人下凡历劫,自幼聪颖非常,远胜常人,可代价便是阳寿极短,通常活不过成年便早早夭折。”

“慧极必伤,”秋鸾感叹道,“恐怕就是这个道理。你是想说,那阿绰便是这般的命格?”

月吟不答,却继续说道之后的故事:“那天之后,我便再也没见过他。再度听闻他的消息,已是大半年以后,听说被船家在清河边捞到了他的尸体。可我来晚了,他的尸首已经不知所踪,就连平阳君一族的祖坟里也没有。最后我只得在杏林为他立个衣冠冢,年年去看看他。虽然我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可我总觉得,阿绰是为了救我才死的,即使过去这么些年,我还是总梦见我跟阿绰在杏林的时候,心里不踏实。姐姐,你说我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秋鸾见月吟一双剪水秋瞳渐渐泛了红,连忙从下床来拥住她,“是姐姐多嘴,让你想起伤心事了。”

“姐姐,没事的。”月吟的声音低低的,“说来可笑,我从没要求他带我走,也从没奢望过能从来仪阁走出去,可我为什么就是没能拒绝他呢?如果我在那天揍他一顿,告诉他我的事不需要他来管,他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呢?他那么善良,又那样聪明,如果他长大,一定会大有可为。我真希望他的死跟我没关系,如果我没认识他就好了。”

“月吟,你要记住,就算假设千遍万遍,过去的事情也不会重新来过。”秋鸾望着月吟的双眼说道。


“主子,这就是这件事情的始末了,按照月吟的说法,阿绰确实已经死在了三年前。”平春君府的暗室中,秋鸾跪坐在平春君下首,如是禀告道。

“原来如此,辛苦你了。”平春君执起手中的棋子,眼神并未离开眼前的棋局,“那么,阿绰的尸首,究竟去了哪里?他当年调查的事情,又到底查到了多少?”

“属下无能,尚且没有找到线索。”秋鸾板着脸道。

平春君仍旧研究着棋子,听了秋鸾的话却一笑:“你不是无能,你,是在赌气吧。”

“属下不敢。”

“你有何不敢?”平春君狡黠道,“位列八声甘州最强八人的坤字位杀手玉蝴蝶,竟然被派到来仪阁当了一年多的舞姬,目的是为了查我族中一个岌岌无名的小子之死,她又怎么会甘心呢?”

“身为主子的人,属下只办主子所命之事,不敢有此等大逆不道的想法。”

“若换了其他人,必定不敢;而你,却跟他们都不一样。”平春君左手落子,抬起头来正视她,“秋鸾,于你自己而言,你不仅是个杀手,更是个有血性的人。”

秋鸾当即伏地叩首,冷汗直往下淌:“主子开恩,属下办事不力,又偷奸耍滑试图蒙混过关,实在轻狂!属下知错,求主子从轻发落!”

“我方才哪句话说你有错?”平春君笑意盈盈,“说到底还是我的不是,我给你安排这差事,并非看轻你玉蝴蝶,而是此案另有隐情,而放眼我座下可用之人,只有你可当此任。因此,我要你继续查下去,不管用什么样的手段,弄清楚我所有的疑问。”

“是!”见平春君并未追究,秋鸾暗自松了一口气,拱手道:“属下必定不辱使命,三个月内必定给主子一个交代。”

见平春君点了头,秋鸾才躬身退了出去。她走后,偌大房间的暗处走出一人,穿着黑衣黑斗篷。

“这女人真是越发无法无天了,连主子都敢顶撞。”他手中一下一下地抛着几枚象棋子,一边开口说道。

平春君却笑道:“她自然有无法无天的资本罢了。”

黑衣人轻嗤一声,“她有什么本事?您可别忘了,当年可是她放跑了东里长。”

“东里长算是她半个师父,她动了恻隐之心也是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做我们这一行的,可没有常人。”黑衣男子走到梁柱旁边靠着,“当杀手,她还太不够格。”

平春君睨他一眼,“破阵子,你还好意思说她,明明你自己就够多嘴。”

“主子,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破阵子的身形有些僵硬,“玉蝴蝶太沉不住气,又总意气用事,您又不是看不出来。这般长此以往,必定要坏事,属下实在不明白,您一直留着她,还重用她,究竟所求为何?”

“论八声甘州里最通透的人莫过于你破阵子,就连你也看不明白么?”平春君端起案上的斗彩青花云纹杯,抿了口茶。

“属下的通透也仅限于下棋和杀人罢了。”破阵子道。

“人生如棋,棋局就是人生。”平春君垂眸,淡声说道,“过了河的卒子顶大车,人一旦没有了回头路,往往能发挥出意想不到的力量。玉蝴蝶的确不算个合格的杀手;但我正是看中了她这一点,到了那个时候,我很期待她会如何选择。”


“站住。”

来仪阁后院,刚从平春君府回来的秋鸾一身披星戴月,趁着还未天亮,想要赶快回房。却听身后一声娇喝,登时将她钉在原地。

秋鸾平静地回头,其实心如擂鼓:“钗姐,您还没睡吗?”

“我哪是没睡,这是被你吵醒了!”雀钗甩一甩衣袖,嗔道,“动作那么大,想继续睡个回笼觉都不行。说吧,你又干什么去了?一个个的都溜出去,真以为我是呆子,什么都不知道?”

“那个,我……”秋鸾“我”了半天,也没“我”出来下半句话,这时候,雀钗突然摆了摆手,“小声点,别把姐妹们都吵醒了,过两天还有大事要干。”

“大事?”秋鸾没听说什么消息,一时间有点懵。

雀钗道:“去练舞房,咱俩慢慢掰扯。”

二人来到练舞房后,外头已是天光大亮了。秋鸾早在路上想好一套措辞,只说自己半夜出门是为了去西山采集夜间的露水酿菊花酒,好在刚才回来的时候为了留个后手还专门去西山采了一瓶露水。雀钗见那瓶露水后仍有些半信半疑,但又经秋鸾一番讨好求饶之后只得不再追究。

“钗姐,你刚才说咱们要去办什么大事来着?”两道竹杠之间,秋鸾扳着左腿伏在上面,抬头问雀钗道。

“再绷直点儿,别想偷懒,”雀钗手中扇子用力一敲秋鸾的脚尖,痛得她哀叫一声,“司礼监的掌印公公前日通传,说是三日后要在宫中举办晚宴,是为着庆祝远驻西北安定卫的梁老将军得胜回朝。”

“害,我当什么呢,原来是给个老头助兴。”秋鸾掀掀眼皮。

转眼脑后又挨了雀钗一记,“你懂个屁!知道为什么要咱们过去么?”

“为什么?”

雀钗压低声音,用扇子半遮着面,凑到秋鸾面前道:“公公说,是跟梁老将军一道回来的三皇子特意点了咱们来仪阁。”

三皇子?秋鸾在心中搜肠刮肚地想了一圈,似乎这三皇子幼时便天生神力,先帝赞他是习武的好苗子,待他大了些便叫他随梁老将军远赴安定卫驻守平乱,一连数年都未曾回京。

“不知如今刮了阵什么风,竟把那三皇子也吹回来了?”秋鸾疑道。

“说得就是呢,”雀钗在房中若有所思地踱了两步,“按说我们来仪阁与他当时素无交集才是,他如此行事,倒教人不得不防着些。”

“钗姐说的是。”

雀钗话头一转,“因此,你们一个个必须打起十分的精神!无论是才艺上的功夫还是拳脚上的,都不准给我出任何差错!”

“是,那是自然的。”秋鸾讪讪道,“不过,钗姐,这回我也要去?”

“当然,你怎么了?”雀钗不解地望向秋鸾。

秋鸾道:“月初咱们在平安巷遭了长孙无义的偷袭,我在那时被他打伤了肩膀,到现在还没好全,要上场还是有点……”

雀钗听了大怒:“那老不死的东西竟然下手如此阴毒?当时我只觉着是普通一击,既然这样,恐怕他当时是把阳错拳使在你身上了。阳错阳错,阴差阳错,这拳法看似平平无奇,其实内里却能令人在无知无觉中遭受重创!你可千万不要小看这伤,这段时间都不要运功了,否则如何丢了性命都不知道。”

“那您的意思,我这回不用跟着去宫里了?”

“那不行。”雀钗道,“这次你就做个随侍,跟着去打打下手。”

秋鸾不解道:“钗姐,我一个伤患,便是好全了也难免出差错,你这不是多此一举嘛。”

谁知雀钗正色道:“秋鸾,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天天把你别在裤腰带上,走哪带到哪?”

“那不是因为我进来仪阁晚,您老嫌我咋咋呼呼的,为了提点我么。”

“来仪阁里比你还要咋呼的人、比你还需要我提点的人多了去了,我虽是一阁之主,却不是手眼通天的神仙,不能面面俱到的。”

“那……又是为什么呢?”秋鸾没来由地一阵心悸,她隐隐感到,雀钗接下来说的话很重要。

雀钗走到她的面前,淡声道:“秋鸾,如果我说,你总有一天要学会如意掌,你怎么想?”

听到这三个字,秋鸾登时瞪大了双眼,往后退了两步。

在她还没进来仪阁之前就曾听闻,江湖上传说的杀手门派来仪阁阁主只会一套功法,名叫如意掌,据说是先帝之师,万掌之宗瞿悲子所创并亲授第一代阁主,而后代代相传。尽管历代阁主一生只学这一套掌法,然这如意掌便是能如尔心意,传闻无所不克。这是仅仅只有来仪阁阁主才能学的功夫,也就是说,这普天之下如今仅有雀钗一人能使。雀钗刚才却让她学如意掌,其中的意味自明,便是再装傻也不能了。

秋鸾低头想了想,说道:“钗姐,无论出于什么缘由,我都不能学这如意掌。”

雀钗并不讶异,似乎只是随口问道,“为何?你是嫌如意掌太过没意思?”

“并非如此。”秋鸾连忙解释道,“一则,我初来乍到,在来仪阁满打满算不足两年,资历尚浅至此,怎堪大任?即便是我能说服我自己,也说服不了阁中的一众姐妹。二则,我听闻如意掌是历任阁主的绝技,若是我学会了,彼时你又当如何呢?钗姐,不要告诉我你看起来年方二八,其实已经七老八十了吧?”

“瞎说什么呢你!”雀钗又给了秋鸾一记,扬声道:“我什么时候让你现在学会了?我说的是有一天,有一天!少在这自作多情,说你胖还喘上了?叫你做好准备而已,别还像个刚进来的呆子一样,成日不着四六。”

“明白了,钗姐。”秋鸾揉着后脑,“只是我实在不懂,为何是我?”

“不然你以为会是谁?”

“论资历,没人比得过倾城;论人心,又是知春更胜一筹。无论如何想,这个人都不该是我。”

雀钗道:“这便是我选择你的缘由了。”

“什么?”

“若我问同样的问题给知春,她压根不会细想到这一层,终究是我把她宠坏了,太过单纯就不可成就大业;倾城虽稳重,却是个事不关己的,如今年岁渐长,平时就连想看见她都难。放眼我来仪阁,只有你是真心为姐妹们做打算,人看着蠢笨,却不失机敏;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说得怕就是你这样的。”

“钗姐,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吗?”秋鸾打哈哈道,“我都没想到我这么有用呢!不过,要说到这档子事,那还早着呢,钗姐你这么厉害,再统治来仪阁三五十年不在话下!”

雀钗怒极反笑,“你就继续说这等浑话吧!咱们这一门的,有哪代阁主能活过三十岁?远的不说,就说眼前的宫宴,恐怕凶多吉少;如今不早做打算,你难道等着我在阴曹地府后悔?”

听闻此话,秋鸾也敛了神色,劝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管他有什么招数,咱们自有法子应付的。”

朝阳自东方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秋鸾觉得,在手头有事情做的时候,日子就过得飞快。一眨眼,宫宴就近在眼前了。

从前,她也没少进宫献艺,可不知为什么,这次总觉得心里毛毛的。此次雀钗硬要她前来,却不是以舞女的身份,仅作为随侍,这倒是使她的心境有些不同了。那时候只想着如何表演成功,未曾留意周围环境;如今她倒是有机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竟感觉这出入多次的皇宫新奇起来。

巳时正,各大世族的车驾便早早入了宫,本是预定在酉时三刻在奉天殿开宴,但朝臣家眷等须在偏殿等候。待到天边红霞渐起之时,也便离开宴不远了。

宾客入座后,圣人和皇后娘娘还未入席,也不见梁老将军和三皇子一干人等,静坐无趣,底下便免不得窃窃私语起来。

一命妇低声说道:“据说老将军月前被瓦剌人偷袭,受了重伤,此番回京便是回不去安定卫了。”

那命妇的夫君不是小官,一听这话面色大变,疾言厉色打断道:“闭嘴!一介妇人,哪里轮到你谈论国家政事!”

谁知这命妇之言竟引起一阵骚动,旁边一臣子道:“侍郎大人,嫂夫人此言恐怕不是空穴来风,三皇子这次同梁老将军一道回京,据说是来借兵的!”

“借兵?”侍郎奇道,“圣人才刚派使臣前往瓦剌部和亲,这才过了几年便不消停了?”

“多半是别失八里从中挑唆罢了!”

“话说这三皇子幼时便随梁家军去了关西,也不知如今是何模样了。”

“天家龙子,岂能让你们私下随意揣度?……”

谈到此处,众人才纷纷止了话头,殿内一片静默。蓦地,有人问道,“听说今日宴席隆重,为了迎接梁家军,可是阵势非凡呢。”

闻言,不少人附和道:“是了是了,据说来仪阁要来表演呢!”

“来仪阁?那不是皇亲国戚养的家雀嘛,逢年过节的只给皇室献艺。”

“咱们这不是沾了三皇子的光?传闻来仪阁的乐伎都是仙子下凡,技艺超凡卓绝,世人难得一见,今日可算能大饱眼福了。”

“是啊是啊,要是能看一眼来仪阁的仙人,便是今日醉死也值了!”

话音未落,殿内烛火微动,四面八方袭来一阵暗香,众人忽听环佩声声,似乎远方隐隐传来欢声笑语,空中七道彩绸自四周射入中央,交织在一处。

“有刺客!”眼花缭乱中,有内侍以为贼人偷袭,便尖声叫道。

却听古琴掷地有声,紧跟琵琶铿锵一通扫弦,竹笛悠扬过后,俨然丝竹管弦奏出一首妙曲。舞台中央渐渐有云雾升腾,待其随着管弦之音散去,竟立着七个神妃仙子般的人物,姿态神情各不一。她们手中挥动着彩绸,在洞箫声音的牵引下上下翻飞,令人目不暇接。

七个舞伎动作大开大合,却始终统一,齐得就像是一人的六个分身一般。待此曲最后一个音节奏响,只听“啪”地一声,七道彩绸同时射出,待再度能看清舞台时,台上乐师舞伎尽数撤去,惟见一女子、一筝而已。

那女琴师清秀绝伦,虽身形瘦削,然手中指力可见一斑。音随手起,初闻摇指声声,如泣如诉,却渐渐越来越响,听得人心惶惶;闭上眼却可窥见另一番光景:古道昏鸦,风沙漫天,来自西域的商队伴随着驼铃缓缓行进在北漠之中。前路漫漫,似乎周围尽是看不见的危险和埋伏,商队却并不畏惧,有条不紊地开辟着这罕有人迹的道路。

琴师停顿片刻,忽地进了快板,筝声与鼓声同时响起,又一女子身穿金色的西域舞服,蒙着面纱,怀抱一把金边琵琶从天而降,在台上旋身起舞。可叹的是,她一边跳得卖力,手中琵琶却没有一个错音。鼓点渐急,筝和琵琶俱扫弦,那舞伎功力了得,从台上一直跳到了台下,一手反弹琵琶引得众宾客皆抚起掌来,就在这意兴高涨之时,忽然烛火一暗——

只听三两筝声,台上多了十数人,竟已不见那金衣舞伎和女琴师的身影。笙箫管弦一同奏响,台上众人随声而舞,随心而动,竟是整齐得可怕。无序之中,随着舞伎们的脚步,渐渐簇拥在一起,在外侧的舞伎纷纷下腰,宛若一朵盛开的巨大牡丹。

一曲毕,宾客还未来得及反应,远方便传来竹笛,舞台上再度升起云烟,似乎携着鸾凤鸣叫。待再看清时,哪还有什么乐声、舞伎?一切如常,似乎刚刚只是众宾客的一梦而已,惟有那暗香挟着牡丹花纷纷落下,落在宾客的坐席之上,才昭示着一切的真实。

“这,方才这便是来仪阁献的艺?”侍郎揩了揩额上的汗,惊愕道。

其夫人道:“这等摄人心魄,怕是不会有假了。”

旁侧有人道:“我等都猜测,来仪阁既如此非比寻常,估摸着是要等到压轴才会出来了,想不到竟是开场!这可让后边的歌舞如何演呐。”

“就是呢,怎么她们这等人皆神出鬼没的,一眨眼连个影子都不见了。”

“这才是曲艺的精髓呢!物以稀为贵,若是那样容易见识到人家的风采,便失了这耳目一新的乐趣;惟有昙花一现,才能教人反复回味啊。”

“不过说起来,这来仪阁不愧是天下第一的乐府,仅凭刚才那一曲,便胜过他人诸般了!”

“若是能让在场诸公都心满意足,垣这番心意便是用对了地方。”宴席谈笑间,一红衣少年被三五内侍簇拥着走了进来。满朝的宾客虽看他面生,然一听那人自称的“垣”字,皆从座上起身,对他恭谨俯首。

只听门前的内侍喊道:“三皇子与梁老将军到——”

三皇子尽管如众星捧月般被拥着进了奉天殿,臂弯间却搀着一位身穿墨绿武服的白发老者,那老人的脸上尽管遍布岁月风霜碾过的痕迹,一双鹰隼之眼却仍旧清亮得很。他微微推开三皇子搀扶着他的手,抬眼环视着殿内的一切。

“恭贺三皇子、梁老将军回京。”众人齐声道。

“免礼免礼,”三皇子连忙道,待跟着老将军入座后,向下首众人笑道,“今日当真是高朋满座,我和将军都好几次上书父皇陛下,接迎仪式一切从简便好,毕竟又不比凯旋隆重,哪知今日一见竟是如此的阵势,垣当真惶恐啊。”

话落,便有些大臣帮腔,顺势跟三皇子攀谈起来。至此,梁老将军未发一言,不怒自威,除了三皇子以外并无人敢主动与这位征战多年的老将军搭话。可三皇子此刻正忙着与那一众大臣周旋,偏冷落了老将军,众人看不透这二人的关系,气氛不免有些尴尬。

酉时三刻,中宫凤驾莅临奉天殿,如此才正式开宴。待相互见了礼,互相寒暄以后,三皇子忽问道:“母后殿下,今日为何不见父皇殿下?连他身边的白公公也没跟来呢。”

皇后道:“圣人这两日头风发作,可却仍抱病理政,谁劝了也不听。今儿下了朝忽觉更严重,便回养心殿歇着了。至于那白英,你在外多年,不知道也是正常;他年岁大了,半年前圣人便放他养老去了,因着圣人爱重,特赐在宫中安度晚年。”

“原来如此。”三皇子听到圣人有恙,似乎眉心蹙起,却未再追问,而话锋一转道,“那如今在父皇殿下跟前伺候的又是谁呢?”

皇后叹了口气道,“说起来,圣人也为这事烦心呢。”

三皇子笑问,“哦?不过是些奴才之事,怎么也值得父皇殿下忧心?”

“白英是宫里最有资历的老人,他虽办事得体,却后继无人;膝下认了一帮干儿子,竟无一人出挑。唯一有个叫呈祥的小监,原是白英在江宁织造主管时带回来的,一直在织染局,近些年许是白英有意提点,便常在御前侍奉,进了司礼监,颇为得脸。只是不知如何,前些日子圣人却将他派去南直隶,近前便没了妥帖人服侍。便是上旬一个小太监下雨时没阖好窗,教圣人得了头风;虽治了他的罪,可圣人龙体有损,却是实实在在的。”

三皇子若有所思道:“白英公公原是个极得体的人,为何却教不好手底下的奴才?实在叫父皇殿下与母后殿下劳心了。”

“唉,不说这些了。”皇后道,“垣儿与梁将军今朝平安归来,应当说些喜事才是。”

此时,一旁始终沉默不语的梁老将军突然站起身来,走到殿中央,单膝跪地,拱手道:“皇后娘娘,此番梁家军实乃遭瓦剌部偷袭,败家之犬怎堪以如此华宴相迎?老夫受之有愧!”

皇后面色微变,但仍扯出一个笑容,“老将军快快请起,说这话可是妄自菲薄了。后宫虽不干政,可本宫也素闻将军之盛名,您一生戎马关西,战功无数,岂能因此一事便埋没了平生的功绩?”

梁老将军仍是跪地不起,沉声道:“有道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臣自知无颜面见圣人,但军情紧迫,容不得臣在这宴席之上推杯换盏。臣无福消受这佳肴盛宴,还望皇后娘娘开恩,准予臣提前退席,待圣人身体康健后再进宫面圣。”

皇后还欲说些什么,但见老将军态度坚决至此,怕是不依他便不会罢休。闹得太过便不好看,她只得点头,又亲自扶起梁老将军,说了好些宽慰的话才算过去。


却说殿内乱作一团,秋鸾却是一点不知道的。方才她随着来仪阁的班子一同离开奉天殿,正在黑漆漆的宫道上走着,却忽闻一道强劲风声,她本能地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宫墙上一道黑影。秋鸾心中纳罕,何时这皇宫的守卫竟也疏松至此,不过此处较为偏僻,有心人若想行事,在这里确实不易被发觉。她隐了隐身形,便追了上去。

此人并不是冲着主殿去的,而是越行越偏僻,越发让秋鸾觉得不正常。七拐八拐之后,那黑衣人终于落在一处院落,秋鸾赶紧加快脚程跟了上去。她悄悄落在屋顶上,屏息听着里头的动静。说来奇怪,黑衣人已经进去许久,屋里却没发出一点声音;正犹疑时,忽听里头一声闷响,似有什么倒在地上。

秋鸾心里一惊,屋里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寻常,此处乃人迹罕至之地,加之她自诩一身好武艺,便顾不得其他,翻身踢破窗户,纵身跃进屋里。

屋中昏暗,只有小几上一方烛台,秋鸾环顾四周,并未发现屋内有什么人。忽然,靠墙的屏风动了动,似乎是有人,秋鸾正要上前,忽被什么光亮晃了眼。她余光向那处看去,竟是一面铜镜,待看清镜中,随后便抬腿一扫——

身后的黑衣人已然亮刀,秋鸾一脚踢在他手腕,震得他后退两步。

秋鸾喝道:“什么人?”

黑衣人缄口不言,盯着她的眼神却越发狠厉起来,手中刀一紧,提步飞砍过来。秋鸾自知不能与其硬碰硬,便灵活闪躲几下,夺门而出,进了院里。黑衣人紧跟她的脚步追过来,左劈右砍,连着数十下,却不见间隙,可见此人使了杀招,力图她今日葬身于此。秋鸾一直避其锋芒,那刀一下砍在院中一巨石上,登时便砍了个粉碎。

秋鸾心道,此人看似爱使蛮力,乱砍一气,不过一介莽夫;然其根骨深厚,刀刀致命,却不见其泄气,反倒杀意腾腾,绝非凡夫俗子。如此,她也认真起来,从腰间掏出一把不过几寸长的匕首,提气运功,脚下速度快得惊人,不过一晃便来至那人身后。

那人忽感腰后一痒,似被猫抓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左肩又是这样受了一击。他看了看伤处,似乎并无异样,心中不禁冷嗤,继续向秋鸾劈砍;秋鸾矫健灵活,总也劈不中,这令他有些着急,气息出现了不均匀,秋鸾看准时机,提起匕首在其胸前正中一击,登时那黑衣人便呕出一口血,连连后退。再度提刀时,那肩上的伤处便忽然涌出大量鲜血,身上其余伤口均如此。

黑衣人体力不支,自知大势已去,并不恋战,拔腿便跑,秋鸾正要提步追去,却听见不远处一声呼哨。原来这黑衣人还有同伴接应,她今日来得仓促,并未多做准备,如若对方人多,她也未必能全身而退。雀钗之前叮嘱过,今日凶险,尤其还要提防那三皇子,实在不是追击的好时机。

她又转身走回屋里,绕到那屏风后,果然不出所料,那人是来灭口的。屏风后的地上倒着一位白发老者,看不出死因,只有嘴角淌着血,此时尸身已有些僵硬了。秋鸾在屋中看了看,有轻微的翻找痕迹,如果不是她突然插手,恐怕那人要将此处掀个底朝天。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这老人又是何方神圣?不待多想,秋鸾自知不能在此停留多时,待清理了打斗痕迹后便悄悄离开了。


“这位姑娘,这般行色匆匆,是要去什么地方?”

秋鸾一惊,站在了原地。

她低头转身,余光扫到一袭红衣,靴底镶着金线蟒纹,便大概猜出了此人身份。她面上不显,福了福身。

那人上前走了两步,轻笑一声,“看你的装扮,似乎是进宫献艺的乐伎,怎么不去奉天殿,偏偏来到这偏僻之处?”

秋鸾回道,“奴婢头一回进宫,不小心和姐姐们走散,走着走着就来到此处,竟识不得回去的路了。”

“原是如此。”那人笑道,“姑娘记着,下次若在这宫里再迷了路,便是站在原地不动,也不要随意地乱走。以姑娘的身手,若不慎走到了什么不该去的地方,可是会被当刺客抓起来的,毕竟现在宫里也不太平呢。”

“大人说笑了,奴婢雕虫小技而已,来仪阁的女子,都会些轻功的。”

“原来是来仪阁的乐工,方才一曲,当真动人心魄。”那人脚尖微微点着地,“既如此,我正好要回奉天殿,可带姑娘一同回去。”

秋鸾蓦地抬头,感激道:“谢大人。”

二人提着宫灯,一前一后地走在寂静的宫道上,像是有默契般地,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走了一会,前边的男人忽然笑了出来:“你还是说些什么吧。”

“大人,怎么了?”秋鸾不解道。

“你的轻功太好,走路没有声音,我身后像跟了只魂灵,怪吓人的。”

“是么……”秋鸾讪讪道,“那奴婢讲个故事给大人听吧。”

“愿闻其详。”

“边境的山上有个技艺高超的猎户,有一天,猎户的小女儿提出要跟猎户一起打猎,猎户担心小女儿受伤,但小女儿听说山中新来了一只虎王,非常想见见它,猎户最后不得不答应她。第二天的清晨,山上起了大雾,猎户的小女儿跟猎户进了山便走丢了,猎户和村民找了三天三夜,连小女儿的尸骨都没有找到,大家都说她是惹怒了山中的新虎王,被它吃掉了。”

男人说道,“姑娘,在这月黑风高的夜里讲这种可怕的故事,真是合时宜呢。”

秋鸾笑了笑,“不过是无聊解解闷子,您就当玩笑话听听罢了。”

“那你继续讲吧。”

秋鸾道:“谁知山中并没有什么虎王,这传闻乃是一伙新来到此地的人牙子放出的谣言,他们平日潜伏于山中,专门掳走在山中落单的村民,尤其是女子和幼童。这猎户的小女儿虽然被人牙子带走,却聪颖非常,她竟然想方设法在路上逃脱了。她风餐露宿,受尽了苦难想要回到家乡,却发现家乡的那座山已经遭到了瓦剌人的袭击,成为了他们的领地。家乡的所有人不是被残忍地杀害,就是被迫成为了瓦剌贵族的奴隶;至此,猎户的小女儿再也没有家了。”

“那么,那山上的‘新虎王’也是这般下场么?”男人的语气变得十分严肃。

“我以为大人会先问那猎户的小女儿最后如何了。”秋鸾笑道。

男人道:“幼时猎虎、从虎王手中逃脱,又能辗转回到家乡,身为女子有此等智慧和英勇,断不会就此埋没,她的未来,是有迹可循的;只是那山中的‘新虎王’,能否被另一头北漠的野狼所吞噬,却是未知数。”

“大人此问,我却答不出来的,毕竟我所知道的这个故事,就是如此收尾。”

“是么。”二人不知不觉已走到灯火阑珊之处,前面便是奉天殿了,红衣男人将手中的灯笼交给秋鸾,“去找你的姐姐们吧,我要回去了。”

“多谢大人引路之恩,愿您官运亨通,心想事成。”

“好会说话的一张巧嘴,”男人勾唇笑道,“只是太会说话便不是好事。你这个故事讲得好,我记下了;只是不要再对除我以外的人随便提起。”

“是,奴婢记住了。”秋鸾欠身。

男人疑惑道:“你我就此别过,不好奇我的身份?”

“奴婢本就是一介鼠辈,不敢窥探大人的身份,”秋鸾答道,“更何况,今日宴请之宾皆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想必大人此等风姿,也是达官显贵之一。”

“哈哈哈!”红衣男人忽然大笑,“你这鼠辈,倒也有趣。既然你不问我,那么我也不问你,就当你我有缘,来日还会再见。”

秋鸾心中一惊,忙道:“大人说笑了,奴婢一个乐伎,怎配与大人相提并论……”

话还没说完,那红衣男人自大笑着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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