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爱喝酒,又很会讲故事,每次酒到尽兴时他便叼支烟翘起二郎腿,我们也只等着今晚的故事。
你们谁家养过羊吗,那东西很爱顶人,脾气倔得很,你两手抓着它的角它也要顶到你逃开为止,他说话时手还作着握住羊角的动作。
可太对了,我小时候村里有几头羊,有次我跟其他几个人正玩着,有头羊从背后把我顶翻了,脑袋还给羊角蹭破了,最后送诊所在脑袋上缝了几针,阿奎指着自己后脑上一块不太显眼的疤,不过那羊后来被宰了,羊汤还挺香。
羊可没有那么好宰的,至少我见过的那头不是。
那时好像刚过十岁,亲戚家向来喜欢养点东西作副业,上次是几只鸭子,没长大就都没了,所以他们这次决定养点大的,不好偷。羊是从来哪的我不太清楚,但那几年暑假倒是经常见到它们。
就算是南方边陲,镇上本就不多的绿色也逐渐被那几头羊啃光。四周街坊对我那位亲戚意见不小,但又忍着没说。我从小就觉得人大都是有些毛病的,有话憋着不说,憋到最后憋出一肚子坏水。
在那时,专门给羊买饲料是件极度奢侈且不可理喻的事情。本来养这些东西就是指望当个补贴,但它竟然不能自生长,那是绝对超了预算的。于是又种起了胡萝卜,也不知道他们是听谁说羊爱吃胡萝卜,当然也许就是他们自己想吃。
我还十分清楚地记得有次我拿着胡萝卜逗一头小公羊,它二话不说就亮着角要顶我,结果被我摁倒了。亲戚看到了追着我骂,我很不爽,在那之后我开始认真考虑怎样才能更快地把羊摔倒,那样才能不被看到。
羊是几乎放养的,就在市街路两旁,在如此多人的眼皮底下总是丢不掉的。话虽这么说,但其中一头羊还是不知怎么丢了。
相比其他有蹄类,羊在被解剖之前几乎不能产生任何价值。在对它们期望过且高急功近利的小民眼里,羊只是长了四条腿,能将草料转化成脂肉的机器。现在,不过是那天的倒计时。
只记得那天所有人都穿得不少,但又不是冬天的臃肿,没错的话应该是11月前后,天是灰的,看不见一朵云彩。
那头羊在路边吃草,被几个男人绑住四条腿架上了二楼露台,那里已经备了几把刀,还有一个直径超过一米的大水盆。估计他们当时是想把我培养成下一代他们,我是唯一一个被留在现场的儿童。
我半个身子躲在墙后,离那头羊大概三四米,只看他们喊了个一二三便将羊抬上了一条长凳,一直蹲在一旁的尖瘦中年男人麻利地将羊捆在长凳上。男人们暂时松了口气,女人们开始准备开水。那头羊只是奋力挣扎着,并没有发出任何叫声。它与我眼神短暂交汇,随即看向了其他人。
一大锅滚开的沸水端来,我不清楚宰羊的流程,这是要活活烫死它吗。不,他们只是将水倒进那大盆里,盆的上方,就是羊的脑袋。我等着他们动手,甚至有些焦急,那迟迟不到的大人们一直念叨的可怕景象。
那把最厚实的刀终于被拿了起来,简单在地上磨了磨便提到了羊颈边。我屏住呼吸,认真听着铁刀摩擦公羊脖子的声音,金属划开皮毛直至血肉的刺耳频率,让我感到后背收缩,不由得想要逃开。
血,从刀口涌出,盛在了一个大碗里。我本以为那盆水是为了接住羊血,但却看他们将血放干净的羊解开了绳子丢进了热水中。现在想来,他们应该也不清楚宰羊的流程,从头到位贯彻了实践出真知的指导思想。
羊没有死透,遇上热水刺激又蹬起了蹄子。热水溅到我脸上吓得我躲出老远。
不知道热水是否起了作用,我看他们几个人费了极大力气才在顺着喉咙在羊肚子划开一道口子,接着又生拉硬拽一般将羊皮扯了下来。
那羊此时全身只覆盖着凹凸不平的白色脂肪在热水里泡着,白色上漂着一层折射彩色光晕的油污,看着并不能激起食欲。
所有人都以为那羊死了,便留它在那里全都下楼吃饭去。我已经忘了他们当时在酒桌上吹了什么,唯一与此事共享记忆仓位的,是那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相同样式的筷子。
饭后我跟着他们上楼,走到楼梯口快要上到二楼时前面的人停了下来,刚刚还有说有笑的几个男人突然收声。后面的女人挤到前面去要一看究竟,接着便是两个女人尖叫着跑下楼。
前面是什么这么吓人,我的好奇心被勾起来,拼命挤上前想看一眼,大人们拦着我,但我还是看到了。
那头公羊竟立在那里,它被剥了皮,白色的脂肪夹杂着血丝,颈部的伤口仍在渗血,眼球转动时清晰可见肌肉抽动,本是深绿色的羊角染上血成了黑色。它身体朝着马路的方向,头高昂着低眼看向挤作一团的人群。
它动也不动,一群人也不敢动。
但对峙久了有几人回过神来,想着那羊是不是只剩一口气已动不了。可刚有人一动弹,公羊便抬起前脚,吓得人们又都后退了。他们之中必须有人尽快做出行动,不然这个焦躁的懦弱的联盟立马便会一哄而散。终于有个年轻男性走出了人群,戒备着慢慢靠近公羊。那公羊起初并没有看他,直到他近了公羊的身它突然转头,将他吓得坐倒在地,此时男人们才一齐冲上前围在了他身后。
几个男人有点不信邪,嘴里似乎念叨着什么,小心翼翼地从不同方向接近那公羊。它依旧站在原地,面对三四个成年男性以一种近乎蔑视的方式等着他们行动。
他们一人抱头,一人推腰,其余的人扯着羊腿,他们大喊大叫着,可能是在为自己壮胆。可那头公羊仍是纹丝不动,它甚至还有余裕看向躲在楼梯口的妇女老幼。
其中一人拿起刀,握住羊角不断在公羊前额砍着,其他几人继续与羊搏力,终于让羊挪了几步。
却见公羊头一摆,甩开拿刀的人,挣着几个男人转了身,向着楼梯这边迈了一步。
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将老弱们尽数吓跑,那是我第一次亲身感受到什么叫压迫感,那一刻你只是动不了,你忘了如何控制手脚,也根本想不起那些词汇,恐惧,克服恐惧,完全没有,脑袋里一片空白,你只会傻站在原地看着那恐惧的来源,直到有人打破你眼中景象。
那头羊不会倒下,永远不会倒下,我当时那么想着,直到我被抱下楼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只记得当时我被赶回家,他们让我忘了看到的东西。那之后我很久没去过那里,听说那头羊最后是用开水活活烫死的,肉送给了他们乡下一个远方亲戚,没过两年那远房亲戚也死了。
他看众人不说话,他似乎说得也有些累了,便点起一支烟看向夜空。我看着他的眼睛,想象着那双眼曾对视过的那个生灵,究竟是副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