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等车人的梦境。等车人已经很老了,他的皱纹也要老得不像话,腰杆子也不好使了,耳朵也不灵了,头发也快光秃秃的,像一棵活了太久终于要自暴自弃的树。
“你好,”少年A君问他,“你要去哪儿?”并坐他身边的位置,一块掉了漆的路牌下。
“你好,” 他回答,“这有可能是最后一辆车,有可能是旅途颠簸中最后一趟……”
“车什么时候来?”
“不清楚。”他有些迷茫,“这样子等下去真让我难受……”
等车人拄着拐杖,总是对着天空发呆。那些云朵太厚,把他的世界缩小了一些。他的身体好像习惯了越来越小的面积,所以他长大后又继续矮小下去。像什么呢?
像那些在田野里摇头晃脑的稻草。
“哈……”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我儿时总想去天空一趟,唯一的方法就是搭飞机,你知道吧?人长脚,不长翅膀,所以人注定依赖土地,而渴望天空。那些鱼一定也一样,它们对陆地充满向往,可是它们没有那个胆,最后靠的是捕鱼者,不过嘛,它们也没有办法活下去,尽管它们终于知道了氧气是怎么一回事。很奇怪,我突然想起这些。抱歉。”
他仿佛在喃喃自语。少年答道:“我以前也有过一些奇怪的想法,比如尝试着长大,再衰老。”
“这样很可怕。”
“的确。可是……”少年A君的兔子已经有了些衰老的痕迹,“事情一旦有了头,就会有了尾。比如,预兆。”
是的,预兆。比如在别人的梦里等车,他的兔子有了衰老的痕迹,会不会就是一种事情的预兆呢。事与愿违,或者顺其自然。
“你老得可真快。”少年A君吃惊等车人的皱纹,它们像蜡一样光滑,却又像波浪一样拥挤。
“我真怕那趟车出事故,不来了。”他有些悲伤,“我就要老得走不动了。”
“你等了多久?”
“很久,也许……说不定……是……反正有够长的!人老了就记不清什么,就记得我要等一辆车,哎呀,一辆车。”
这样寂寞的日子要如何打发呢?少年A君想。活在一个无聊寂寞的梦里,真无趣。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做有趣的梦,就比如这个等车人。一个寂寞的老人。他只在自己的梦里等一辆车。
他想不出那些有趣的。可能他已经老了。
“我去过很多地方等车,”等车人再次开口,“其中每一辆车都不等我,它们不懂我们的语言,因为我们不是它们的同类。总有一些车很快。还有一些慢条斯理的。也有些再也没有出现过。我等了一辈子的车。就像在等自己的生命一样。就像总有人在中途下站,或者直接到站一样,他们离开的时候,我觉得我失去了一些东西。我很难过”
等车人想到了那些是什么东西,他阖去了眼皮,“就像我曾经在世界尽头看的那样,那浩瀚的地平线上,可以看见天空,看见离自己那么近的云层。你知道吗?就像在天空里一样。但目送天空的云彩一点点消失,仿佛一下子不存在了,好像是因为站在世界的尽头才陡然觉得自己的渺茫。自己无力办到,并非死亡,而是消失。世界真不公平,就像花与雪,它们以那么悲凉又美丽的方式结束一生。人,一死就太脏了。”
现在到底是几点了呢?少年A君觉得等车人是蝉,在最后的夏天里,来不及看见枯竭。
车来了。锈迹斑斑的车,看上去像遗弃的某样东西。“我们总会说再见,总会分离,就像陌生人对另一个陌生人擦肩而过一样。但遗憾的是,说不定他们会因一个机会,而变成这个世界上最要好的朋友。我肯定也错过了一些朋友。”
“你没有错过爱人吧。”
“错过了,我们俩擦肩而过时更多,更无情,比如我们俩总有一个要先走。”他想了想,“以前我们等爱情,其实爱情总是在等我们。搞不好这会是最后一趟车。我等车的时候也在等人。”
等车人有锈迹斑斑的戒指,还有锈迹斑斑的心脏。现在老去,完全是因为听天由命。就像他们相信真主阿拉。
等车人搭的那辆车已经改变了轨线,而是在天空中穿破云层。少年A君的视网膜底下只有窒息的蓝,与奋力驶去的车。
车上的老人一点点褪去皱纹。一点点变回他年轻的模样。如同剥开了尘世的尘埃。这辆车还有一个年轻的女人,除了那件显著出时间的旧衣服,谁也不知道她之前是个老太太。
就像这个男人之前是个老爷爷。
这辆车谁也没有想过,它曾经锈迹斑斑。如今铁皮锃亮。
“这会是等车人最后的一趟车,毕竟他总算等到了失去的人……”
于是,他们肯定会在天空里呼吸,像一颗颗星子,找到对方,便学会沉溺呼吸。
少年A君喃喃自语,并走入错了轨道的夜色。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