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没有比“医院”更让人觉得深刻的人生教科书了。在这个被热闹的人间暂且搁浅的地方,没有谁比谁更幸运,有的只是谁比谁更尽力或者宥于他的无法更用力。这里的每个人都有尾随于床号之后的,飞旋于头顶的落叶,何时落下,要看风的速度和方向。然而你很难看到一滴眼泪,听到一声叹息,他们平静,平静且顺应,他们“活”着,虽然很难。
只有我,总在听了他们的故事之后,忍不住泪眼婆娑。
1.
1床的男人把头低下去,像埋进沙子的鸵鸟。
做还是不做? 不做,女人体里倒计时的秒表有如床头的生命监测仪,抑或警匪片中秘密装在某人身上的定时炸弹,“滴答”声急。做了,6000元的费用,找准之后拆除有无可能,引爆时刻何时来临,一切都是未知。
“能不能再过几天?”他问。
“过几天?”医生本着医学的严谨精神说,“过几天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我觉得她这几天做透析好多了,除了身上还肿,小便拉不出来。”男人陪着小心。
“没有查出结果,眼前的好都是暂时的。尽快决定吧。她这病情发展得快,等不起。”
“那么快……就会有变化?”
“不要说几天,就是一早一晚都有可能。”
等医生出去,他又陷入长长的沉默。
这个从急救中心过来的女人,住院已经快半个月了。“没办法啊,急诊住了4天,到住院部已经8天了。”男人低低地说。这个为老婆花了18万,吃饭也和妻子凑一盒饭,却乐意把一袋瓜子分给大家的男人,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说不出的凄惶。
他翻看着一包鼓囊囊的病历。那里,除了验证这场病的经济成本和生的意志,未能知晓病情的一切,或者说,好比一种化学作用下的隐形书写,显影液藏在何处?没有人知道。
新一轮的检查等着她。也等着他……
2.
她的手术排在我们之后。66岁,富阳人。
“四点进的手术室,十点多才出来,6个多小时。”她女儿跟我说的时候,眼睛有点红。
我想起那天弟弟确实跟我说,我们后面那个手术很迟才回来,没想到这么久。
“怎么会这么长时间?家里人等在外面该多急啊!”
“是啊,我都快疯了!我妈后来说,她在里面,意识清醒的时候就想,是不是就出来不了了……”她说话的声音也有着哽咽起来。
“没事,都过去了,会好起来的。”我知道其实我的安慰是那么苍白无力。
“我妈刚在自己那里做了胆管支架手术,还不到20天,又做了一个手术,真的担心她挺不过去。”
三天了,她母亲还没拆去术后的胃部导管,她的担心不无道理。
“手术怎么样?”我问。
“医生说,他开进去情况不太好,边缘不清,只有多切了一点。”我看了她递过来的手术记录,切除部分的确比较大。
“医生只能保证他的手术是成功的,至于肿瘤指标还得看病理切片,如果不好,仍需外科手术……”有种禁忌横亘在在胸口,她不敢再说下去……
其实,我知道,所有的内镜ESD手术都会面临这样的考验。时机合适,是创伤最小的手术,而如果情况糟糕,患者都不得不面临另一场更大的手术。这世上有许多秘密是不能被轻易知晓的,比如魔术,比如重疾。而对于陷于泥沼的人,除了放手一搏,或者说一赌,还能怎样?
“别急,我们都一样要等……会好的……”我轻轻地拍拍她的手。
我们都不敢再多说什么。长长的走廊上,只有两个中年女人对面站着。像两辆孤独的火车,行驶在暗黑中。前方是光亮,还是更深的沉陷?
病理报告出来还需若干天。
3.
她是体检血红蛋白偏高来住的院。35岁,未婚。
周三住的院,需要七七八八的检查,肾穿刺手术约在下周一。
“你自己清楚时间,生理期不能做的。”医生叮嘱。
“那怎么办?我时间上也不准,自己也不知道啊!应该快到了。”这个神经粗大的女孩终于有些焦急起来。
“手术时如果遇上,会有出血危险。还有一个方法,可以打黄体酮,推迟生理期,但这样也有风险,隔壁病房有一个做了,现在血肿厉害。”
“那怎么办呢?”女孩带着商量的语气,而在我看起来,她更像在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能不能让我在这里多等两三天,等过了生理期再做?”
“那肯定等不了!你知道这病床有多少人等着吗?明天给我答复吧。”
女孩不说话。
“你的病是病,别人的病也是病啊!”医生临走时,丢下一句话。
她沉默了,中午送来的饭,一口没吃,静静地搁在她的床头。
我看着她,难过得有些发慌。
这里,还有更多人的故事,我没法写下来。
我只知道,他们都是一群茫然等待的人。他们等着命运能留出一条波浪宽阔的大河,或是一条依稀而渺远的曙光,带他们重回到“人间”的那一边。
什么时候能回去?他们问。
四周寂寥,无人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