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昨夜的雨下得太狠,田间的水都漫了出来,许多黄了的稻穗在这场充分显示龙王的威风以及神通广大和肆意而为后都一头塞到水里。疯七婆在第一声鸡鸣前醒过来,她总是能在全村的第一声鸡鸣前醒来,并且一睁眼就直挺挺地坐起来,然后伸手摸摸枕头下塞着的东西,确定东西还在之后那张长满皱纹的脸在经过闷热的黑夜的蒸后失去的水分让其看起来既干又油的烙饼般状态才又真正地舒张开来,在这张经过岁月着色,土一样的肤色上随处散发着一股山野的气息,只有那双依旧明亮的大眼,看起来跟过去的二十八岁时的自己一样。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拿起床头边的破扁担,出门去。
疯七婆是个疯婆子,在龙屯村已经疯了十四年了。
疯七婆不仅是个疯子,也是半个“巫婆”,要是问疯七婆是哪一年顺利问到神的,龙屯村没人能说得清:
“在她疯后的第一年。”
“疯后的第三年。”
“疯了的时候。”
……
“有天晚上我从田里回来,看到她在村口的祠堂里跳大神呢,那时她刚从龙腾屯回来。”
……
疯七婆刚从龙腾村回来时,人还没疯。
看就是这样的,龙屯村里的人对疯七婆能通神这件事未能达成共识,为此对外村来找疯七婆占卜时说得玄乎其玄,但就是对她疯七婆倒是是疯后第一年、第三年还是疯了前后,只字不提。娘婆子们回娘家时总能扎根围成堆,不管是村头的小月在红灯区站岗还是村尾的炳王嘴瘾上来弄不到钱买白粉前天又把他婆娘了给打了。总之,七大姑八大姨间能扯到的事都扯了最后都会扯到龙屯村的疯七婆身上来。说着说着,又压低声音,面带严肃地说上一句:
“要不去疯七婆那里求一下,一柱烟的时间,什么牛鬼蛇神都能走得干干净净的,谁还能不做个明白人。”
疯七婆手里今攒着那根破扁担出了门就往村头走,她见谁都要说上几句话,甭管她说些啥,反正大人遇到她总会在她那一连串激光枪般的胡话中插上句:
“七婆,捡柴去啊!”
村里的小孩碰到疯七婆总是躲得远远的,这个皮肤蜡黄的奶奶总是不穿鞋子,见人就尽说个胡话不停,还一直靠近你走,她对孩子这些孩子来说,是个极为恐怖的怪奶奶,龙屯村的小孩都怕她疯七婆。
谁家的孩子撒泼不吃饭了,大人就会说:
“一会七奶奶来抓你!”,孩子就不敢撒泼了。
谁家的孩子闹腾着不去上学,大人就会说:
“一会七奶奶来抓你!”,孩子就不敢逃学了。
昨晚的雨下得不见天,这会天刚亮,等疯七婆出门时,还没走到村头就碰到炳先拿着铁锹急匆匆地往田那头冲去。疯七婆跑着就跟上去,对炳先的后背就说一通胡言乱语。说来也稀奇,疯婆子记得龙屯村所有比她年长人的名字。
炳先心里急着田里那浸水的稻穗,疯七婆又在后头像只苍蝇一样嗡嗡个甩不掉,心里火烧火燎的,但又苦于她疯七婆是个疯子,谁大早上的跟个疯子急红眼,但又实在不想听她叨叨个不停,于是他停下了脚步,看着峰七婆手里的扁担说到:
“七婆,你不拾柴去了?庄稼都淹了,赶紧回去叫大海他爸到田里看看。”说完也不等疯七婆再说什么,加快了脚步就往田头走。
大海他爸是疯七婆的那个软柿子弟弟。她听完炳先的话后,看着手里的扁担,也不知道听懂没听懂,不过乱哄哄的脑袋里就一个劲地回荡着一句话:
“等庄稼都弯了腰,黄澄澄的,我就来接你。”
到底是谁在她旁边说着这句话,反反复复地,她极力地想忆起来,可是一用力想,脑袋瓜子就疼,一阵一阵地,风去刮起来的海浪,搅得她心脏都一阵一阵地抽搐着,像快要闷气似的。
等她走到村头外面的大片稻田上时,疼痛似乎开始缓解,只是脑子里原先的乱在看到沉甸甸的,弯着的金黄色的稻子时瞬间地空了起来,就像一个打满气的气球,就算里面装满了气体,可是看不见的,没有重量的东西,哪能一下子就填满一个疯子的脑。疯七婆到底是没有想起来那句话是谁说的,再说,每当这个声音响起的时候,她就像抽干了灵魂般的,没有任何思想。她是有思想的,在她躺在床上,头枕的枕头下枕着那个东西的时候,她就是个有思想的人,在夜晚,在她的梦里,她总能梦到一双畸形的手向她伸来,她不怕,没有后退,跟着这双手一直往前走,走到一片金黄色的稻田边上。还有另外一个时候,她也是有思想的,在人们来找她请仙灵时,她在屋里的祠堂前跳大神的时候,没次等到她看到仙姑时,仙姑都会让她案桌上的那半碗大米不停地抖动着,一粒一粒的米在跳动,洒满了案桌,这时她就会看到一大片的金黄色的稻田,她站在一个男人的身边,一动不动。
于是,在那场老天不开眼的暴雨过后的早晨,疯七婆第一次没有去拾柴,而是站在稻田边,一整个早上,在陆续而来的村民挽起裤腿下田把浸水的稻穗捞起来,一撮一撮的绑到一块稻秆以支撑稻穗不浸水,疯七婆就这样站了一个早上,这早上除了原先在路上碰到的炳先,其他村民,她一句话也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