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纪念】
罗普做了一个梦——大家都说她做了一个梦。
可是罗普觉得不是。
这件事情是奶奶告诉她的,但是奶奶已经故去很多年了。所以没有办法替她作证。
家人没有办法,带她去看了“瞧鬼”的人,花了大几百,又往寺庙山头里折腾了大几千,最后带她去挂了精神科,开了点安神补脑液,回家一瓶安神补脑液配着一张黄符纸,时不时被用蒿子叶揉脸拍打,或者在零点端着窑火盆燃着香往小路走……
没有什么效果,因为罗普本来就没有病,家人只觉得她是疯了。陈立最早受不住,加上孩子在学校摔倒了,急忙收拾了东西要赶最后一趟火车去昆明。
“普普,你好好休息几天。养养神,一切有我。”陈立走前,在树屋下踮着脚尖,细细叮嘱。
罗普有些恶心,将手里的东西扔向他,“滚!”
她讨厌这个凶手,只想自己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个人。陈立走后,她又将奶奶的话在脑海中细细回想了一遍,暗下了决心。
罗普说要出去走走,然后就不见了。
不管陈立怎么询问细节,得到的就只有这个回答。她一切正常,还和大家有说有笑,说要出门,我们还想着这是好了,想出门透气……
“这种时候正常了才是最不正常的……算了,先报警,其他的等我到了再说。”
罗普在哪里呢?她蹲在一个界桩面前,有些茫然。这是哪?是她的家吗?
罗普的家在一座大山的山脚,一个叫松子树地方。世界上有千千万万棵松子树,所以她的家也就像千千万万的某一个撒在人世间里,同天上的星星一样。
山脚下,也在她家的脚下,有一条窄窄的江流过,大江爬着这山的脚,搂着那山的腰,在遥远犹如天口的地方被人横空降下一座大山来,斩断了。要修电站,不久后,江水就会爬上这些山的山腰、山顶。那是远在天边的事情,却在她上三年级那一年一下子近在了眼前。
他们被移民了。
离开熟悉的青山,到了一个平实却陌生炎热的地方。怎么去的,是不是坐着叔叔的拖拉机,她有没有站在货箱上,她全都不记得了。
刚刚这点零星的记忆还是因为她来这里之前,搭了一辆拖拉机,才忽然记起叔叔好像也有过一辆。
记忆里留存的东西时光好像都会带走。罗普在路口下车后,沿着小路往下走了几步,就停住路。显然,这个路口,是护林员栽这棵界桩时弄出来的。不是她熟悉的、那个可以回家的路口。
拖拉机的师傅一路来,同她聊天,这年头生态好了,以前这些山头都被砍光了,可是现在那些树把这方天地都灌满了,“原来这有寨子人呢,一点都看不出来了。”
拖拉机声音的轰鸣声中,罗普点了点头,“我知道。”
师傅不信。罗普张嘴想辩解,恰好这时车子驶出了一个弯道,有一棵树闯了进来,她有些颤栗,忘记了开口。她记得的,她灵魂深处一直记得的,那棵樱花树,就是这棵!
“师傅,停!停车,我到了。”
师傅有些迟疑,但是以为她是采风一类的,还热心叮嘱,他下午一点左右返回,可以再搭他的车子。罗普不知道有没有听见,拎着背包下了车。
她很确信的就是这个路口,路口向着眼前的树林延伸下去是一条回家的小路,算是捷径,否则得沿着这条三绿公路走到尽头,从隔壁村绕道回去。
罗普站在树前不远处,她突然又不确定了。很多年了,按理那棵树应该长大长高了,不会还是记忆里的样子。但是树干上的伤疤又和记忆里的别无二致,她隐约记得自己在树上留下过一个什么记号,但她始终不敢凑近去瞧一眼。罗普惶惶移开眼,匆忙踏进了那个路口。
不知道记忆是不是被洒在了这里,走上这条小路,罗普觉得一切都是记忆里的样子。可是又怎么会和记忆里的一样呢?
自从下了车,走进这里后,有一件事情,罗普一直不愿意去承认。她提着一口气憋住,一直到弯弯绕绕的小路消失淹没进层层叠叠的树帐里,一棵界桩拦住去路,她才泄了气。
一个人要败坏到什么样的地步,才会把自己的来处忘得一干二净。罗普苍白着脸背靠界桩坐下,目光呆滞,放任自己在各种记忆的犄角旮旯里翻找。最后不得不承认:
她全都忘掉了。
三年级从这里搬走以后,她赌气,不愿意再提起半分和这里有关的事情。她小心把这里的记忆打包放在内心深处,放在记忆深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些记忆被偷走了。
不是这里的场景和记忆里的一样,是她的记忆薄弱、摇摇欲坠,被这些似乎相似的东西轻而易举覆盖了去。她的那棵松子树,被这世界上万千松子树中的随便一棵置换了。但她没有任何的证据去把那棵属于她的松子树抢回来。
可是,当罗普背好背包时,低迷的情绪却恢复了正常,心脏甚至鼓动得越来越可怕,巨大的喜悦席卷了她。
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谁能轻而易举地夺走她珍藏在深处的记忆?
唯有科学和文明无法企及的地方——神明。
罗普觉得之前被迫喝下去的符水灼得她的五脏六腑都要化了,她内心的世界里正在燃烧着一场熊熊烈火。烧毁了之前三十年人生里构建的一切,大火焚烧的烟雾里翻滚弥漫着隐秘的兴奋。她甚至需要俯身下去,大口大口呼进和吐出,才能止住自己不断颤抖的身体。
“哈哈哈!”最后还是抑制不住笑出了声。
“是真的,一定是真的。”
罗普奶奶很爱讲一个故事——山有灵,靠山吃山的人每吃一口山,山就吃一口他的时间,等把一个人的时间吃完了,这个人就会被山灵带走。所以他们松子树的人才会不祭门前的龙王,却要子子孙孙供着言吉山的山神,就是希望山神吃了供奉,就少吃一口自己的光阴,让自己和家人能在言吉山松子树多活几年。
罗普奶奶弥留之际,蜡黄浑浊的眼睛球不停地颤栗,在“呃、呃、呃”的痛呼中含糊挤出:“不去医院了,去求山灵,乖孙女,求山灵,我还能活的。”
在罗普听来,那只是一段在生命最后阶段害怕和不甘谱写的悲调。谁也没有在意,直到,父亲也被带走的那一刻,罗普望着父亲生机逐渐散去,她忽然听懂了奶奶之前说的话。父亲嘴唇痛苦地抖动着,有什么未尽的话没有说完。罗普捏紧了他的手,“我知道,我都知道。”
她知道父亲想说什么。
她要去找山神,求山神把那些带走的时光还回来,把她的爸爸还回来。其余的,她什么都不要了。
“不要了!”
罗普朝天大喊了一句,像是这样就把所有的东西都抛下了 ,然后回到路口继续朝着三绿线前进,有什么关系?如果有千万棵松子树,那她就寻遍千万棵又能怎么样?她不记得,可她不会错过那个能回家的路口。
刚下火车的陈立在一瞬间产生了怅然若失的感觉,这很不妙,就像是被很重要的东西抛弃了一般。他不敢深想,风从骨缝里钻了进去又钻出去,像锯子一样把他的身体割得四分五裂。陈立握紧了手中的玩偶,那是罗普给孩子上小学的礼物,能录音。罗普在里面录满了童话故事,孩子想罗普了,一定要他带上。
几千公里的旅途,天地像是被转换了一遍,陌生无比。陈立想到了自己的失职,他没有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他自私地把罗普从这里带走,现在,遭了报应。
又倒了大巴车,陈立才终于在进村的路口坐上了前来接他的三轮。这时,罗普已经和她的背包找到了那个可以回家的路口。两人之间逐渐被拉成了一条直线,什么缓和的余地都没有了。
已经过了冬樱花的花季,但是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因为罗普最终也没有见到那棵樱花树。大概早就死了,但罗普想到了顺宁城里的那个公园,公园刚刚修建的时候她去过,还在那里拍了照片,公园里各种奇怪的树听说都是从山里挪去的,集体生病,她去的时候全都打上了营养液。也许,它也被挪去了。
罗普觉得自己不全是冲动,最起码现在过了寒冬,正是枯水期,也许,那个言吉山脚下的土地已经被漏出来了。当然了,她知道什么也不会剩下。水位退下后,也许就只是赤裸的、光秃的土地,和海边那些沙滩一个样。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明明有家,但还这么执着于回家。家其实都一样,都已经失去了爸爸,况且从这里去山神庙,更近一些,但身上仿佛有什么,催促她一定要先回到松子树去。
小路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落叶,什么叶子都有,颜色是深浅不一的褐色。远望着,和泥土一样。直到罗普一脚落上去,绵柔的触感才让她注意到这路的变化。
很软,软到让她不得不停下急匆匆的脚步,小心地,一步踩实了才敢迈出下一步。罗普在心底念叨:老天,天底下所有回家的路或许都是这样的。
可惜,罗普再怎么小心,这条路永远都走不回家了。
她只到了小时候放猪羊的草地。不大,但是似乎被山神在这里用法术画了一个圈,所有的树木扩张到这里,都顺从地绕了路,在这个成片的山林里留了这么一块来看天空的草地。松子树的人是不会来这里看天空的,他们都把这里当成了牧场,认为只有放在这里的猪牛羊才能长肉,肉也更新鲜。虽然没有人承认,但是或许大家心里都认为这里是山神留给自己的牧场,所以不管其他的,都要把牲畜赶来这里——在这里可以瞧见一点松子树隐约的影子。山势陡峭,松子树到这里来,可远着呢。
罗普还没到上学的年纪,就跟着爸爸到这里来放羊了。山羊是一种命很贱的家畜,嘴和四只蹄子不能有一样是停下来的,出了圈,揪一口草,咀嚼着要跑半里地才会再吃一口,急匆匆地,罗普每次跟在山羊后面,都很好奇,它们到底想到哪儿去。后来爸爸告诉她,大概就是想去你不想让它们去的地方。
罗普属羊,对羊一直都有好感,直到她开始放羊,变成了挥着长竹竿,飞奔在羊群后面,大骂:“背时羊!”这样,总做不到还喜欢的。
爸爸总是笑,会送她到平地里,又陪她看顾一会儿,等羊累了,开始认真吃草时,才会到地里去,这待遇是松子树头一份的。
山太大了,人却太小了。罗普会站在平地里直立的孤石上,看着远去的山路将爸爸吞得越来越小,最后全部吃掉。罗普再次站上那块石头,望出去,只看到了平静的江面。那些吞掉爸爸的山路如今已经被江面吞没了。
她的爸爸真的还能再回来吗?
从面前这位老人的描述中,陈立大致清楚了自己的妻子并没有放下那荒唐的想法。他抽了一张纸巾递给老人,他不擅长说话,只能用这样的举动来安慰她。这是罗普的爸爸在移民到这里后娶的新媳妇。风风雨雨,陪了罗父一辈子了。这无疑是一位很好的母亲,把罗普当做亲生的来疼爱。让人挑不出一丝不好,可这也让罗普更加讨厌她了。
虽然很残忍,但陈立还是说出来自己的猜测,“她可能回松子树了。”
老人停下抽泣,一动不动,似乎是在想松子树是什么地方。最后闭上浑浊的眼睛,点头道:“哦!哦——”
“是不是她爸想回去啊?”
老人最后给出了这样的解释,“哎呀,这人,死了还要折腾小的。”
陈立只能叹了口气,应声:“应该是。”
老人想到这里,又闹着要去找人来瞧一瞧,罗生没办法,带她去了。陈立托他借了一辆车子来,没办法,他不可能又去倒一次大巴。
罗生很像罗父,一脸憨厚老实。顶大个人了面对斯文的姐夫时,还能说不利索话,闹个脸红。“姐夫,你要把我姐带回来!”
罗生的媳妇刚接孩子回来,弄明白是什么事情后有些生气,“他让你借你就借,万一他开走不还了呢?”
“那是姐夫!”罗生有些生气。
罗生媳妇牵着孩子去洗手,不忘嘲讽:“就见了两面的姐夫啊?”
陈立在导航上尝试性输入了“言吉山”,没想到真的跳出来一个地址,看起来像是个什么庙。缩小,发现这庙在顺宁县,才敢确定罗普的目的地应该就是这里没错。
设置好后,陈立摸了摸副驾驶上的玩偶,启动了车子。
距离被缩短了一些。罗普和言吉山之间,陈立和罗普之间,都缩短了一些。
罗普往下看,她是从那平地沿着山爬上来的。
平地的周围,有几棵高高的松树,爸爸以前经常带她来这里烧松包。爸爸上树后,她就蹲在远处,等着爸爸把鳞皮裂开的松包丢下来,给她解馋。等把松包都下树了,就会在平地上挖个火坑,就地把松包都烤了。烤熟的松包用木棍顺头敲几棍,紧闭着的麟皮就会被打开,露出里面的松子。这个过程,经常要持续一个长长的夜晚。罗普熬不住,力气又小,就在边上捡飞溅出来的,等第二日就会在松油香味中醒来。罗普从树下经过,捡了几个自然掉落的松包,翻了几个松子出来。放到嘴里,咬开壳,松香爆开,这段记忆就突然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她嚼着松子,不自觉地喊了一声:“爸爸。”
没人应。
过了那几棵松树,不算远。有一个“撇坡”,被松针铺满了,罗普敢从坡顶一直滑下来,因为爸爸会一起陪她玩,在坡底接住她。罗普爬到坡顶,往下看,这个坡对于现在的她来说,一点也不长,她蹲下去,却没有勇气往下滑。
大概坡下没有接住她的人了。
“撇坡”过了,是一个很大的竹林。罗普在里面找过笋,爸爸则在里面砍竹子拿回家去,做篱笆或者破篾编篮子,罗普每找到一个笋,就会大声喊:“爸爸,我又找到一个!”爸爸的声音有时很近,有时很远,“哎呀,我家普普好厉害。”罗普有过一个小小的茶篮,但是江边的土地种不出茶树,所以罗普的小篮子里面装得最多的是笋。她在竹林里转悠了一会儿,只找到了几个要冒笋的小土包,现在不是吃笋的季节。
也好,她现在也没有爸爸。
过了竹林要走长长一段路,这个范围的言吉山被一种叫“厥咧”的树占据了。很少有其它的树能在这里冒头。但是罗普不讨厌这个树,它深褐色的果子会在十一月份成熟掉落,小小的一个,很像电视里松鼠爱吃的榛子,但是要小得多,眼神不好,还真找不到。罗普家的猪很喜欢吃,所以爸爸告诉她这也叫猪了果,可是罗普也很喜欢吃,为什么不加罗普果。爸爸笑得太厉害了,忘记回答她这个问题了。
罗普的小茶篮是装满过茶的,不然她怎么知道这是一只茶篮,而不是一只笋篮呢?在接近山神庙的地方,树木会高大得多,树林里也会更潮湿。野生的茶树就长在这里。爸爸耐心地和她解释:它和种植的茶叶不一样,野茶的颜色是红色的,还会有一股臭味,但是做出来后香味更浓。罗普被放到爸爸肩膀上采这些野茶的时候,它还和普通的叶子一样,一毛不值。所以没什么人采,罗普和爸爸能采一个麻袋的茶叶出来。拿回家,在太阳下凉掉鲜气,再用铁锅炒,最后又放到太阳下晒干,就能喝了。罗普喜欢茶叶苦涩的味道。这几年野茶的价格被炒得很高,她找了很久才找到一棵,摘了一片鲜叶放到嘴里,茶味漾开,比记忆里爸爸泡的更苦更涩,厚重得压不住,熏出了泪。
过了这片林子就不能一直往上爬了。这是后山,再往上,是个悬崖。得斜着穿过这片林子,到山的正面去。朝阳,树木又是另外一番的情形。这里也有一种松树,结出的松果没有松子,小小的一个。可以带回家用来做火引子,但是爸爸会把圆润饱满的挑出来,用绳子固定,挂在窗前给罗普数着玩。罗普在地上捡了几个松果,穿越了一片密林,见到了那个淹没在松树后的山神庙。
山神庙非常破旧,早就不是罗普以为的样子了。比她记忆里的好像要精致,但更破旧。看起来,很久没有来过人了。
罗普没有进去。她在庙前找到了一个破旧的条凳,擦干净灰土后,拖着它在庙前的松树下坐了下来。
“太阳落了,天空被人添了一个灰色的蒙版,又在三分之一的位置用夕阳做了一个渐变色。”
女儿问要如何描写夕阳的时候,陈立在边上给了这么一个答案。罗普那个时候嘲笑他是PPT做多了,留下了后遗症。
她现在觉得,确实也是这么一回事。
和陈立相遇大概也是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时间,大概也有差不多的日落。她初中读完就偷着去读了技校,只是因为那个学校在春城,又免学费。罗普讨厌那个娶了媳妇有了弟弟的家,她想走得远远地,永远都不回来才好。一个自以为有了缺口的灵魂,就爱看这样的落日——美丽却是死的,一如他们的内心。所以总要在平静如水的日子里搅出浪花来,都掀起风雨最好。在春城爬西山的时候遇到的陈立,一个川西来的水泥瓦匠,眉目上落着与年龄不符的世道沧桑。忧郁、疼痛、年轻,再加两个反叛的灵魂,很轻易就能给人生带来一场青春独有的疼痛。他们如同青春剧场的男女主角一样相爱、纠缠、痛苦、分离,又情比金坚,又非要在一起,一生一世都不够。任谁都不看好他们,他们却非要让别人好好看着。
罗父扛着用绿皮口袋打包的行李,在学校门口遇到被陈立送回来的罗普时,高如山的庄稼汉骨肉都被抽空了,只剩了一张颤抖暴怒的皮。
谁能想到呢?当初那个喊着“爸爸、爸爸”的小女孩,那个找到一个笋就要求夸奖的小女孩,那个骑在他肩膀上采茶的小女孩、那个追在羊群后面的小女孩……那个在他背上、怀里长大的小女孩啊,怎么会在一眨眼间变成了恶魔。
那么铁石心肠。
罗普记得爸爸最后说的话:“普普,你得吃多少的苦啊。”
她那时做了什么?好像拉过陈立的手,说:“少看不起人。”罗普深呼了一口气,她后来吃了很多很多的苦,想来,那个时候,爸爸不是看不起人,只是看透了生活的苦楚。
青春怄着的一口气,在后来的生活里被逐渐磨平。到后面,跨越生活坎坡的时候,系着她和陈立的已经成了“不能后悔”。
孩子不愿意低头,罗父自己想清楚了,罗普大概像她的母亲。如果没有这么一颗心,怎么会跟自己回了一穷二白的家。不过性子像他,不然早该像她的母亲一样坚持不下去,生下孩子和一个川西的人跑了。他等着他出圈的羊崽子回家,等到最后,终于相信了这就是命。爱情,有过一次就算了,他再娶的时候,只想着给罗普一个好一点的生活。有人看着,他总能放心去远处打工去,不用在家里求山望水。
罗普初初懂得作为父母的心时,一个口信兜兜转转被带到了她跟前:他不行了。命运给了她机会,但是没有给她时间。她只够握住那个已经躺在堂屋中心的男人那只粗粝的手短短一会儿,喊了一声:“爸爸。”
然后接住了松子树移民点一个普通老实男人在世界上的最后一口气。周围的人就认为这个男人的一生圆满了。
罗普看着眼前毫无生机的男人,那是一张被风霜淹没、皱巴粘在一起脸。她震惊在岁月将爸爸变成了另外一个她不认识的人里,一时忽略了她已经永远失去了他这个事实。直到那瘦巴的身体套上了不合身的衣服被放到一个红漆的棺材里时,她才堪堪想起这件事。堂屋已经成了灵堂,她哭闹着不给盖棺,可是一个死人的时间是被安排好的,精确到了小时分秒,是耽搁不得的,至于那身衣服,罗生解释:“是爸爸要求的,这是你以前给他的,他要穿在身上走。”另外一个人,好像是陈立,抱住了自己,说:“冷静一点,不要让爸走得不安详。”
披的麻,戴的孝。一定是人这一生最负担不住却又是从出生就悬在生命里的重量。出门后,孝子要头朝材头趴在地上,让棺材从背上抬过。阴阳分隔,孝子搭桥。到福地的路就是两人最后一段路,走完,以后就各不相干了。罗普想可惜自己不是孝子,爸爸那一段路估计走得也不平坦。
多荒唐呀,怎么就会成了这样。自己刚刚还在平地里眺望、追在羊群后面、在松树下拾松子、从坡顶滑进爸爸的怀里、在竹林间找竹笋、在树下找猪了果、在爸爸的肩膀上、在爸爸的怀里……怎么忽然就消失了呢?
罗普觉得都是梦。比起山神圈养,这才是一场梦,一场噩梦。比起这荒唐的噩梦,山神吃掉人的时光才更是真的。罗普跪在这松树的神龛前,磕了一个头,“打扰了。”起身,推开了山神庙的门。
陈立看到了松树和隐约的人影,来不及说什么,只听到了门开合的声音,“咔嗒”声在言吉山上回荡,好像棺材合上的声音。
他胆战心寒。打听时,就听人说了,这言吉山的山神庙邪门得很,以前的守庙人甚至还是个疯子,最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他之前总是鄙夷这块西南贫瘠之地上盛产的文化信仰,现下,却真的害怕了。如果真的有山神,求求了,别带走他的妻子。
慌忙地追逐着进了庙里的人,陈立直直冲向了那棵松树,顾不得踢翻踩碎了什么。
“罗普!”
罗普跪在山神前,手里捏着刚刚从背包里拿出的黄钱纸。供台上是鲜红的结婚证和罗父黑白的遗照。陈立汗津津的脸在这一刻不知道是要哭还是要笑才好,干涸要冒烟的喉咙不知道要安慰还是指责才好。只有一颗心只顾剧烈跳动着什么也不管。罗普见到是他,瞬间歇斯底里起来,抓起供桌上的结婚证狠狠扔了过去。“滚啊!”
“我说你滚,你聋吗!”
罗普说不清楚,噩梦的罪魁祸首到底是山神还是眼前这个人。但是要是没有这个人就好了,她真的一眼都不想再见他。
“罗普,我们谈一谈,好不好?”陈立站在原地,祈求中带着冷静和卑微。
罗普最见不得的就是他的冷静。当然了,死掉的只是松子树移民点一个普通的老男人,又不是疼他爱他养育了他的爸爸,他当然可以冷静,可以谈一谈。
“滚!”
罗普狠绝地只有这一个回答,如果山神要什么代价,就把这近乎二十几年的人生全拿走好了,换她的爸爸回来,那个住在万千棵松子树里平平无奇的一棵里最平平无奇的男人——还给她。让她从松子树一步步叩首到这里也可以,让她成为山神圈养的一只牲畜也行,就算让她变成一个相信神话的疯子也无所谓,她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
“罗普!”
“你不能不要我!”
陈立喊出这句后,累软了身体,跪坐在了地上。全都在计划里了啊,三月份发了年终奖,还完贷款,就让罗普带着他和陈暖暖回家,去见那个当年一脸失望离开的男人。告诉他自己和罗普很好……都在计划里了。陡逢这么多的事情,他一刻不敢停歇和软弱,因为自己以后就是罗普唯一的依靠了。发现妻子精神不正常后他停下工作留在顺宁陪着,孩子的事情一个人赶回去处理,又听到了妻子消失不见的消息,提着一颗心赶了回来。最后驱车几百公里又找了几个山头……最后见到这样视她为仇人罗普,这样不想要那段时光的罗普……
“嘶——”陈立不知道什么时候按到了怀里的玩偶,陈暖暖的声音从他的衣服后透了出来:“妈妈!我又考了一百分。”
……
罗普一脸恍惚,陈立则痛哭出了声。
“普普,我们是夫妻。”
“我们在一起,不是和谁怄的气。后来的日子你过得不好,是我不好,我想好好地,想和你过日子,是我没能力,没能力留在春城……”
“我……”
时光那头的错,能是谁的错呢?罗普看着眼前的男人,还有耳边那道稚嫩的声音。想:大概都不是谁的错。喃喃道:“可是只有爸爸不见了。”
谁都没有错,只是爸爸不在了。
陈立走过去,抱住了清醒过来却摇摇欲坠的妻子。“一直都在。”
“普普,爸爸还在的。就在这里不是吗?”
陈立指了指她的心口,“在你的心里,在你对这片土地的记忆里。你记住,我记住,回家再告诉陈暖暖。只要我们不忘记,他就会一直在的。”
……
两人在山神前,一起磕了头。为这次的叨扰道歉。天亮后,陈立被罗普带着从她来的路走了回去。把记忆里的爸爸和这片土地的故事告诉了他。
念念不忘的人时光终究还是带不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