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回到欧洲厅，宾客已经陆续落座，菜上齐之后，陈青城跟着父母开始给各桌敬酒，说是敬酒，陈青城的杯子里是橙汁。一开始是几个年轻的表哥起哄，都高中毕业了，马上就是大学生了，还喝果汁啊。陈青城的父母挡了一些，但是长辈和老师们也故意逗她，青城一看就能喝，俩酒窝这么深。大家说说笑笑，陈青城无奈喝了几口红酒，大家又是拍手又是笑，气氛达到顶点。

喝酒这件事，一旦松了口，就停不下来了，后面的不管是平辈还是同学早就想好劝酒语等着她了，怎么跟别人能喝，跟我不喝？

等到了叶子这一桌时，陈青城不知不觉已经两杯红酒进肚了，脸上红红的，走路都有些飘。但是同学姐妹一个个举着酒杯等着她。

别装醉啊，最重要的人都还没喝呢？

等着和学霸喝这一杯，我可是等了半天了。

大家起哄，陈青城扶着桌面，摆了摆手，显然已经喝不了了。

“青城喝了不少了，先歇会儿吧。”杨远说。

大家转向他，英雄救美，你来替她喝啊。

喝的话，好像证实了自己和陈青城暧昧的关系一样，不喝呢，这些同学又处在高考后的兴奋劲里，没这么容易应付。杨远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正愁该怎么办。

“我替她喝。”叶子语气平和地说，“我喝白酒，三个人一杯，没问题吧。”

大家惊讶地看着这个女孩儿，看起来根本就不是会喝酒的乖乖女嘛，居然要喝白酒。看来高三真的太压抑了，导致大家都像个爆竹，一点就炸。学霸喝了半瓶红酒，脸上稚气未脱的小姑娘还要喝白酒，有意思。

席上不知是谁带头拍了拍手，接着其他人也鼓掌、吹口哨、起哄。叶子一个一个敬过去，每敬一个人，喝一口小玻璃杯里的海之蓝，一桌下来，三杯白酒已经下肚了，舌头和肚子已经灼烧起来，但是脸上依旧风平浪静。这在刚刚毕业的高中生看来已经相当厉害了，本来大家也是学着大人的样子，劝酒图个热闹，这回看到一个小姑娘一杯一杯地吞白酒，都吓回了小孩子模样，悻悻不敢说话。

杨远本要阻止叶子喝酒，但她根本就无视了他的存在，现在看她坐在位置上也没有不适的迹象，终于放下心来。

这时，陈青城干呕了几声，踉踉跄跄往卫生间走，大家都把眼光投向杨远，似乎照顾陈青城是他的义务。真受不了这些好事者的眼光，但是杨远还是站起来跟着陈青城往外走，看看是否需要帮忙。

叶子是了解陈青城的，她不会勉强自己做不愿意做的事，她今天喝酒，主要是给自己壮胆吧。

陈青城用冷水漱了漱口，又拍了拍自己的脸，镜中的自己双颊粉红，嫩绿色的裙子衬得她越发清亮，就像风中的芙蕖。他就站在外面，这是唯一的机会了。陈青城紧了紧自己的拳头，奥林匹克数学的全国赛都不曾有过的紧张，但是心上的一团火已经点燃了，走路的双腿也微微发麻，心和脚都在把她引向他，原来酒精的作用真的很大，不知不觉她已经站在杨远前面了。

看着眼前这个清俊的少年，还是没有勇气直视他的眼睛，但是，在心里说了无数次的话，一定要说出来。

“好想告诉你。”陈青城看着地面，“我喜欢你。”很奇怪的，说完这句话，整个人便从醉酒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没有了暖烘烘的心跳，没有了软绵绵的虚无感，一切都清清楚楚。大概，敲醒她的是眼前这个人的态度吧，他似乎吃了一惊，接着露出苦恼的神情，不是惊喜，不是开心，而是苦恼。这一瞬间，她都懂了。

不被这个人喜欢，自己所有靓丽的铠甲都离她而去，聪明的头脑，优异的成绩，光明的前途，还有年轻的身体，似乎都变得乏善可陈。但是，她绝不是死缠烂打的人，体面她还是要的。

“我知道了。”陈青城试着让自己笑起来，“今天是我的生日，可以抱抱你吗，为了，友谊。”陈青城觉得这样应该算是一个不错的结束吧，她上前一步，双手抱在杨远的腰上，脸靠在他的胸前，他的心跳真的没有任何变化啊，这样反而释然了。

这时，叶子见陈青城半天没有回来，女厕所估计杨远也不方便进去，就走出大厅，打算看看什么情况，刚好看见了眼前这一幕，杨远和陈青城紧紧抱在一起。

杨远背对着她，不知道是什么表情，陈青城的目光和她相接，那一瞬间，陈青城笑了，她真挚的双眼看过来，没有怪她闯入他们的世界，反而是坦坦荡荡的，想把一切说给她听的样子。她微笑的眼里还有泪光，这是第一次看见青城哭，但是眼神是坚定的，没有任何遗憾的样子。这大概就是恋爱的样子吧。

叶子缩回大厅，杨远和陈青城随即前后回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这时，其他桌的客人都散得差不多了，陈青城父母也在忙着跟酒店前台结算账目，刚刚盛典一般的欧洲厅只剩下残羹冷炙，烟酒浊气，有人提议去唱歌，大家都附和着。

“青城，我还有事，要先回去了，祝你生日快乐。”叶子在陈青城身边说，她想努力做出一个祝贺的表情，眨一下眼睛或者挑个眉来心照不宣地祝福她的爱情，却发现怎么都做不到，就放弃了。

“我和她一起回去。”杨远也站起来，补充道，“她喝了不少酒，一个人不安全。”

“不用了，我没事，你留下来陪青城他们唱歌吧。”叶子赶紧说。

“让他和你一起走吧，你今天喝了这么多，我也不放心。”青城拉着她的手。

青城总是这么替她着想。

初中时老是动不动给她塞零食，有时洗衣服时才发现口袋里有一块巧克力。她听MP3的时候就自然而然地把耳机的一端塞进叶子耳朵里，两个人沉浸在披头士的音乐里，周围的人好远好远，两个人好近好近。前几年她生日，一定会邀请叶子出去看一场电影，看完电影在甜品店吃蛋糕，喝奶茶。她也曾经不请自来地跑到叶子家，对着叶世庆和袁秋菊甜甜地叫叔叔阿姨，一个劲儿地说饭菜好吃，晚上穿上叶子的睡衣睡觉，像个小赖皮。

每次考试前，她都认真告诉叶子，我相信你可以的。二中几乎都是学霸，叶子被碾压得喘不过气，陈青城这句话给了她很大的鼓励，甚至到现在都在心里发挥作用。

每次考试后，她又会不露痕迹地给她讲题，就连最后能考上县一中，也全亏了她的帮忙。高中呢，杨远给她写的十五万字里，有一半都是她的点子吧。

陈青城，从来都没有把她当成过竞争对手，只把她当成朋友。就连女孩子之间外表上的较劲，她也没有，她偶尔会夸叶子好看，也全部出自真心。

为什么偏偏是青城呢？我最好的朋友。这辈子最想好好珍惜的朋友。

青城看她的眼睛那么清澈，即使恋爱了，对好朋友的态度也没有半分改变，还是这么照顾她。这一刻，叶子忽然也释然了，就让杨远和陈青城好好在一起吧，他们本来就是公认的才子佳人，和他们三年朝夕相处的同窗情谊相比，自己那六十封信，十五万字又算得上什么呢？和他们心有灵犀，一点就通的高智商交流相比，自己曾经在自行车后面的那些无聊的对话又算得上什么呢？自己准备好的表白到底还是没有表露的意义啊。

走出酒店时刚过两点，明晃晃的太阳挂在头顶，四周滚烫的热浪袭来，叶子觉得胃里也跟着一阵翻滚。坚持到上了客车，和杨远两人在靠后的座椅上坐下来。客车上冷气开得足，叶子刚开始觉得凉快，渐渐就感觉到头晕目眩，加上不断有人上车下车，车子开开停停，浓厚的汽油味灌进鼻子，顿时一阵恶心，她急忙跟售票员要了一个袋子，全无形象地吐起来，吐到嘴里全是酒气，眼里全是泪水，她索性用白T恤的袖子来擦，但是怎么眼泪像是流不完呢？

旁边的杨远坚持拿过溅满呕吐物的袋子，扎了口放进垃圾桶，又问售票员买了瓶矿泉水。

“舒服点了吗？”杨远摸了摸叶子的额头。

“又不是发烧。”叶子推开他的手。

“喝点水吧，会舒服点。”杨远拧开瓶盖递给她。

喉咙里正干得难受，叶子还是态度生硬地接过水，喝了一口。

“是不是困了，靠在我这儿睡会儿，到了我叫你。”杨远调整了坐姿，指了指自己的肩膀。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的脸竟然有点红。

“不要。”叶子转过头靠在车窗上，睡意袭来，很快发出了均匀的呼吸。但是她好像睡得很不舒服，翻来覆去，最后还是靠在了杨远的肩上，再没有动过。

杨远看着身边的女孩，盛夏的阳光透过蓝色窗帘柔柔地打在她的身上，几乎能看见手背上蓝色的血管，脸上细细的绒毛，一瞬间，他觉得这个女孩是透明的。

她的碎发落在脸上，他刚想伸手帮她拨开，睡着的她好像抗议似地皱了皱眉。

她为什么总是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呢？替她挡酒她拒绝，送她回家她拒绝，就连递给她的水也是那么勉强地喝一口，要不是睡着了，根本不可能靠在他的肩上。就连睡着了，都不让他碰一下自己的头发。

她就是要把他推远。

她就这么迟钝吗？

我的梦想一直都是你。为什么你永远都不懂呢？

杨远静静地看着身边的女孩，睡着的脸庞还像是个孩子，他忍不住把嘴唇靠近她光洁的额头。

“河边村到了！”售票员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们，一个小姑娘吐成这样，一个男孩子盯着睡着的姑娘看了一个小时，现在的年轻人都怎么了？

叶子想让杨远不要扶她，但是脚下像是灌了铅，迈都迈不开。她想打电话叫叶世庆来接，又怕他的大嗓门一路问一路骂，把叶子喝醉的事搞得人尽皆知。无奈之下，当杨远再次扶着她的手臂时，她没有再推开。到了娘娘庙，叶子收回了手，说：“这一点路我自己走就行，你回去吧。”

“你干嘛这么犟，你要是待会摔了，我怎么跟青城交代？”情急之下，杨远又搬出了青城。

是为了跟青城交代吗？

叶子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走过小竹林，上了坡，在门口顿了一顿，擦了擦眼泪，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