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夫子对这个金家是又嫉又恨,凭什么这等粗俗的山匪能大富大贵,他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却得落个靠给流氓暴发户写传记维生的下场,捡这种稍要点脸面的读书人都不愿意干的活儿,他委屈死了。他连忙多看几眼金元宝,恨不得直接吞下去当定心丸。
那晃晃悠悠的人终于转回到椅子里,他穿了一身本白色隐纹的上等丝绸,裹在有些肉呼呼的身子上更凸显胸腹滑稽的线条,临坐下的时候还故作潇洒地抖了抖长衫的下摆,然后用力一坐,“吱”,单薄的椅子不客气地来了这么一句呻吟。
两人面色都稍变,又马上回复常态。
孙夫子笑呵呵地拱了拱手,“哎呀,金少爷亲自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啊,听说金少爷帮着老爷和夫人天南海北打点生意呢,百忙之中抽空来这儿,老朽真是受宠若惊啊。”
这一番话听在金小宝耳里,相当受用,心道不愧是读书人,观察事情就是仔细,看得出来自已忙于家业日理万机。
“咳咳,孙夫子也辛苦了,你前段时间完成的初稿,我已代家父看过了,不过……”
孙夫子伸着脖子等着他说话。
“关于我的那一部分,我不是特别满意。”
孙夫子惶恐道:“可是,金老爷嘱咐我写发家史和独门经商要道之类的,这……这发家的时候金少爷还小呀。”
金少主没看他,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末了咂吧咂吧嘴,还长叹一口气。
孙夫子恍然大悟,夸张地一拍脑门儿,“你看我这老糊涂了,听闻金少爷出生时,那是八月飞霜,日月同天,天显祥云,鸡犬同鸣……”
“咳。”金家大少爷小宝重重地咳了一声。
孙夫子续道,“金钱帮能跃升江南首富,那也是因为金少爷命里必当大富大贵,金少爷一出生,金钱帮的生意从此如日中天势不可挡,金少爷就是天生的贵人啊。”
金小宝笑眯眯地点着头,边道:“过奖过奖。”
孙夫子瞄了眼桌上的金心肝儿,猛掐了把自已的大腿,一狠心,继续吹道:“金少爷不仅生得富贵,而且从小就天资聪颖颇有慧根,三岁能文、四岁能武,年及弱冠就惹得十里八乡未出阁的姑娘春心萌动,如今更是一表人才玉树临风,在商场上显山露水,隐有大家风范,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啊。”
摇头晃脑地说完最后一句话,孙夫子忙低下头暗暗抹了把额上的汗,心里惨叫了声“作孽哟。”
金小宝白嫩嫩的圆脸上一双黑亮黑亮的大眼睛已经笑成了两条缝,“孙夫子不愧是才高八斗,略一提点就能想出这惊世之作,也不是我爱吹嘘,小爷我也算一表人才、家境殷实,是吧?只是这十里八乡的书香门第的小姐们对我们家多少有点误会,孙夫子正好把实情讲出来,她们就可以抛开成见与我……嘿嘿……吟诗作画、赏月观雪,做些……这样那样的风雅之事,嘿嘿,行,就按这么写吧。”
孙夫子心里啐了一口,哪家书香门第的小姐不长眼睛能看上你这个文不成武不就,贪吃好色游手好闲的败家子儿,就连那个让你吃老本儿的金钱帮,都是靠打家劫舍起来的,但凡知道金家的人,都知道那就一土匪窝。
金小宝看他满脸堆笑的,当然不知道此人正在腹诽他,只道自已的风流形象和显赫家世就要被编撰成籍,想着到时候将有多少美貌的小姐对自已的翩翩佳公子形象神往,一时春风得意喜不自胜。
起身告辞后,金小宝阔步走出孙夫子的宅子。两个侍仆招财和进宝屁颠屁颠地跑上来,“少爷少爷,怎么样?”
“少爷我没怎么样,就是稍微提点了那么一下,这老头子立马开窍了。”
“嘿嘿。”招财得意地笑笑,“少爷,你看我出的主意好吧?”
“好,回去赏你一锅排骨汤。”
“啊……”招财的脸一下子拉得老长。
金小宝嘿嘿笑了两声,“逗你的,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儿,少爷我给你们两个涨月钱。”
招财脸上一下咧开了花儿,进宝没心没肺地跟着呵呵笑,“不知道这老头能编出什么来。”
财狠掐了他屁股一把。
进宝一看少爷暗下来的脸色,把那句将要出口的嚎叫硬给咽了回去。
招财打着哈哈把进宝往身后推,“少爷你看他这臭嘴,什么叫编啊,咱金钱帮少主那光辉形象,那可都是家喻户晓的,大街上随便逮个人问问,谁不知道江南首富金家的大公子。是吧,进宝?”
“是,是。”进宝点头哈腰地附和着。
那金小宝也真是好哄,也就顺脚踹了下进宝的屁股,倒也没恼,反而眉开眼笑地走了。
其实说到江南金钱帮家喻户晓,那确实是大实话。金钱帮不仅富甲一方,在江湖上,也没有任何一个帮派在财力上能与之抗衡。
说到金家的发迹,是赶上了好时辰。十多年前宗政第八代帝佳允,昏庸无道,沉迷酒色无心治国,又逢中原大旱,江南饥荒,边境多有蛮夷屡次进犯,一时民不聊生,四方有志之土隐有雄起之势,宗政百年王朝一时危在旦夕。
不料佳允帝年时三十七岁突然暴毙,没有留下任何遗诏。膝下四个皇子两个公主,两个小皇子年幼,皇位之争便落在太子与二皇子之间。最后太子上位,二皇子被流放。一说其实已被秘密处决,真相究竟如何,怕只有当事者才清楚。
新皇英明神武年少有为,年纪弱冠已隐有帝王之姿,一将登基,就大刀阔斧地整顿天下,前后八年间平定了内忧外患,带着百年宗政王朝走出了风雨飘摇的动荡时代。
初登基时,出台了不少新法,整个宗政王朝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刻,那个年代,不少抓住了机会的人一夜暴富,金钱帮便是其中之一。
要说那时暴富的一拨人,发家史大多不怎么光彩,而金钱帮,则是非常的不光彩。
金钱帮帮主金豹,早年只是一个目不识丁的流氓头子,打打家劫劫舍,领着一帮小流氓混吃过日子。
某天在城外见一个年轻的小姐被打劫,他看那小姐长得漂亮,动了倾慕之心,于是出手相救。
那小姐对他很是感激。
金豹自告奋勇地送小姐回家,路上不停的献殷勤,那小姐是第一次出门,以前哪见过什么男人,见金豹长得端正,又英勇又体贴,也不反感,就是嫌他粗鄙没文化,也不特别搭理他。
金豹不是什么好鸟,某天晚上连哄带骗的,就跟小姐有了夫妻之实。
小姐回过劲儿来后,悔得肠子都绿了,可她一个大姑娘清白的身子都没了,后悔顶屁用啊。
于是金豹把小姐送回江南的老家,也就自动成了上门女婿。
小姐原是江南一个米庄的大小姐,米庄是当地响当当的老字号,颇有基础。
赵老爷就这么一个闺女,对这个女婿一万个不愿意,可也无可奈何。
金豹虽是个流氓,却相当讲义气。自已当上大户人家的女婿了,也没忘了自已的兄弟,于是就把一堆兄弟弄进了府打杂,好歹有了稳定的生活。金豹虽然没文化,但人很精明,把自已手下那些山野村夫驯得服服帖帖,不但没给金老爷添麻烦,倒成了看家护院的好手,他人也会来事儿,对小姐好得不得了,对赵老爷孝敬有加,让谁都挑不出毛病来。
过了两年,便有了小宝,白胖白胖的孙子抱在手里,可把赵老爷嘴都乐歪了,因为身体健康每况愈下,便一心在家哄孙子,把家族的事业都渐渐交给了女儿和女婿,他想着自已的女儿从小饱读诗书,也深谙经商之道,而女婿虽然大字不识却机灵聪明能吃苦,个人守着米庄,一辈子也是衣食无忧了。
那时新皇登基,一上位就免了中原和江南四省三年的税。一时百姓生活都有了盼头。
赵老爷没几年就过世了,赵小姐为了能把米庄经营起来,煞费苦心,人一下子就消瘦了不少。
金豹看着心疼,他没什么经商的本事,就是本着流氓的直觉,觉得只要农户不把米卖给别的米庄,或者百姓不去别的米庄买米,他们就没什么可烦的了。
于是他直接带了一众兄弟,先是挨家挨户威胁农户,然后半夜挨个儿砸别人的店。
当地人敢怒不敢言。那时朝廷换代,局势动荡,民间这种杂七杂八的事情,压根儿没人管,谁拳头硬谁说了算。
金豹的法子相当起效,不到两年时间,他们的米庄就真正成了江南最大的米庄。
当然,当地不少人对米庄积怨甚深,麻烦也遇到不少。金豹又拿着剥削来的大把大把的银子,开始从江湖上招兵买马,在府里养了一群“谋土”,自封金钱帮,也算了了他年少时想要建立一个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帮派的梦想。
自此金钱帮的生意越做越大,涉及了百姓生活衣食住行各个方面,十几年下来,不仅在当地关系网植得根深蒂固,积累的财富也大得惊人。
而金钱帮仗着庞大的财力,每年都给江湖上的大帮派大笔大笔的好处,或者提供生意往来上的便利,得到了不少大帮派的庇护,所有人只能看着金钱帮越坐越大,却敢怒不敢言。
金小宝呢,就是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大少爷。金豹对赵小姐是又敬又爱又怕的,从不敢动纳妾的念头。金小宝便是金家独子,身价富可敌国。从小到大都过着众星捧月般的生活,活了二十个年头,只知吃喝玩乐为所欲为,几乎就从未不顺心过。
所以说,说来说去,还是离不了一个钱字。
他真正喜欢的是那些书香门第的小姐,说话软声细语,温柔贤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饱读诗书蕙质兰心。总之他要的老婆,自然是要美若天仙,还要宛如莲花般高洁,又如牡丹般尊贵。
可他看上的无一例外也都全都如天上的星星般高不可攀,简单来说,都不怎么搭理他。
金小宝对着立身的铜镜转了个圈,看着镜子里白胖的小青年,再摸摸自已软软的肚子,一戳一个坑,不仅有些泄气。
小爷长得虽算不上英俊伟岸,好歹也很面善吧……再说男人长得好有什么用呢,中看的多半不中用。
哪像自已,又懂情趣又懂得讨女人欢心,出手又大方,跟了他,可是享尽人间荣华富贵呀。
这些女人都在想什么呀。
小宝有些沮丧地想起来,昨天刚被李知州的千金拒之门外,明明他爹很期盼自已上门的,还有武湘派的大小姐,上月还有孙小姐,洪小姐,王小姐……
他这么不辞劳苦地到处撒网,网都撒到千里之外了,怎么就是没有哪个他看上的小姐回应他一下呢。
他爹娘给他找的那些,他都不喜欢,他要讨老婆,必须要身世清白,家门显赫,倾国倾城。
小爷可是江南首富的儿子呀!就是皇帝的女儿配给他,也不算委屈吧。
小宝对着镜子笑了两下,肉嘟嘟的脸了鼓了起来,又圆又大的眼睛眯成了好玩儿的月牙状。
他决定今晚赶夜路,出发去拜访刘知州。据说刘知州尚有三个女儿,均未出阁,传闻三个女儿各个貌若天仙,通情达理,聪明剔透。嘿嘿,三个呢,要是把三个都娶过来,那可是享尽齐人之福啊。
“少爷,干嘛非得大半夜走啊,多累啊。”招财狠狠打了个哈欠。
小宝踹了他一脚,“亏你还从小习武。”
招财忙往边上挪了挪,“冤枉啊,您舒舒服服的躺在马车里,又暖和又享受。我们两个跟这儿冻了好几个时辰了,你看,驾车驾得,手都冻紫了。”
小宝瞄了一眼,也有点心虚,“所以少爷我这不是让你们进来休息一会儿了吗,就你事多,你看进宝吭一声了吗。”
话音未落,身后就响起了进宝满足的呼噜声。
,挪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掀开窗布,又马上放下。
小宝害怕地打了个寒战,他已经听到了外面的打杀声,伴着人的惨叫声,这大半夜的,实在吓人,“怎么了。”他颤抖着声音问道。
莫非遇到打劫的了?
这条官道一向太平,所以他们才放心把马车往路边一停就睡觉,真没想到会碰到这种事。
“可能是仇家,反正不是打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