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是一个承载了太多人文风物情感灵魂的地方，以至于潇洒写就了《文化苦旅》，游遍了大漠长河，习惯了泼墨渲染的余秋雨先生也不禁感叹，虽然自己来了很多次，不是自己不愿意写西安，而是西安确乎不能轻易去写。我在此地已近四年，颇有一点“梦里不知身是客”的不由自主的主人翁感，觉得西安虽然历史地位崇高，却不妨碍我们以一千个读者之一的视角和稚嫩的感受野，去描摹我们看到的那个“哈姆雷特”。而伟大的作品，伟大的风物恰恰近乎无条件地支持不同侧面的观察和解读，既欢迎学富五车的醇儒入木三分的刀笔，也包容不谙世事的孩童天然的心灵通感。

      很久以来，我们这一代人在心灵成长的幼年期，就已经成为西安元素的忠实吸收者，一如中国国民的文化初乳，为我们心灵架构的骨骼成长，心灵视野的时空延伸提供了最早的滋养和哺育。你可以轻松地回忆从商鞅南门立木开始，这个地区在历史上由西秦的闭塞偏僻走向一扫六合的汹涌激荡的历史悸动。可以自由地体会从秦始皇开始，在这里诞生的一个个活跃在历史巅峰的不同人格。无比畅达地通感太白诗仙的潇洒快意，杜甫李贺的忧愁伤感。总之提及西安，似乎已经不是地理坐标的定义，而是一种庞杂壮观的文化气象，是东方文明笼罩之下心灵相通的文化记忆。西企咸海大漠，东到东瀛海洋，每一个生存在这片由西安辐射出的广阔地域的族群，都感受过西安的伟大呼吸，都追忆过秦文汉敦的焕赫文章。

      然而我们不能以这样一种庞杂的文化气象，笼统而且近乎武断地将他们和今天的西安，一一寻找映射关系，粗俗地对应，呆板地考察，猎奇地观感。走在回民街，钟鼓楼，寻不到天子呼来不上船的身影；远观茂陵连绵起伏的山峦，找不到昔日汉武帝罢黜百家的震怒天颜，看不到霍去病将军勇冠全军，马踏匈奴的英武姿容；回望法门寺的高塔，想不到当年帝王在此迎送佛骨的虔诚谦卑，更无法揣摩天下雄主内心的信仰，只能遥想由此撞击的钟声，一直远播西域东瀛的盛景。今天的西安雁塔广场有了亚洲第一的音乐喷泉，跟随着巴赫的舞曲活泼地跃动，透过喷泉看夜色背景下现代灯光技术映照出来的大雁塔，你也会有一丝感动，也许春风化雨，前人泽被后世，早已将自己的放达精神，融入了这种东西方交融，现代与古典的双重变奏里，成为喷泉里跃动的水珠或者是那映照雁塔，令人内心明亮的灯火。

      观察西安今天的行政区划，位于中国的西部，是整个西北部最大的都市，从河南一带进入潼关，即步入宽广肥沃的渭河平原。从四川北上，翻越巍峨的秦岭，则是一片旷达的关中景观。北望是雄浑的黄土高原，南顾是四川盆地天府之国。八水长安，依旧有当年俊采星驰的地域魅力，依旧有众星拱卫居于北辰的区域自信。然而西安却深沉地感到自身的落寞，一如古罗马的圆形竞技场，雅典的帕台农神庙，虽然游者如织，终难复吞吐天下的气魄。且不要追溯安史之乱带来的重心南移，不追溯唐朝之后西安的落寞。只看今天的国民经济布局，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的过程中，资源向沿海聚敛，孔雀东南飞成为新的热潮，西安以自己的历史自信吸引世界，沿海却以自己的现实煊赫对比西安。就像1956年从上海主体西迁到西安的交通大学，交大作为近代最早兴办的大学，其整体人格是对这种地域性格和地域分别感受最深的学府，从徐家汇到长乐坊，大树西迁，也许那些因此家庭分别的老一辈操着上海口音的老教授们，会在内心中有一丝告别繁华的隐痛，却从不会后悔作为当时的学人精英，继承从汉代太学开始，源远流长文脉传统的人生选择。

        正如《道德经》中所言“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最完满的东西，好似有残缺一样，但作用永远不会衰竭；最充盈的东西，好似是有虚空一样，但是作用却永无穷尽。白璧有一瑕，却更显晶莹剔透；西施一蹙眉，却更加倾城倾国。长恨歌中，“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历史咏叹，不仅是李杨二人追忆爱情，思念繁华的回响，也是一整个民族面对盛唐强汉时发自内心的喟叹，然而我们却不会如此狭隘地做一个要“重建圆明园”的好古者，而是如西安本来的样子去欣赏西安，如西安本来的风情去品味西安，无关太多的历史宏旨，太多的现实感伤，一切就像刚刚好。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居于常常折柳赠别的灞上，南望长安，再别长安。也许一个民族的外向眼光是从这里出发走向大食楼兰乃至罗马，一个民族的内向眼光也从这里走向游子内心的离愁别绪。把这种眼光遥寄给楼市年年飘红，资源经济低端产业繁荣的沿海诸地，究竟是在追逐资本呢？还是在追逐自己的尾巴？

(文: 西安交通大学电信学院 潘凌锐 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