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孝武皇后陈氏,名讳不详,生卒年不详,祖籍东阳县(今江苏盱眙),是汉武帝刘彻的第一任皇后。
陈皇后一生跌宕起伏,留下了很多小故事,今天我们就来聊聊她的那些往事。
末等侯门
陈氏祖辈是堂邑侯陈婴。
秦末时,东阳县的小官吏陈婴为人诚实谨慎,有长者之风。东阳少年杀县令造反,拥戴陈婴为王,陈婴的母亲说:“自从我嫁入陈家以来,从未听闻祖辈有显贵的事,现在他们要让你为王,这不是好事。不如依附于人,将来事成可封侯,事败也可以转圜。”陈婴于是率部投靠项梁。西楚败亡之后,陈婴归附刘邦,封堂邑侯,封地六百户,在汉初列侯中排名倒数第二,属于末等侯门。
文帝之女刘嫖素有权谋,但性情骄狂,不为文帝所爱。从史料片段中可知,文帝至少有两个女儿,其中之一嫁给了绛侯周勃的儿子周胜之,这位公主生平没有记载,但周家是万户侯。刘嫖身为窦皇后长女,早已受封,仪同藩王,但却被文帝嫁给了堂邑侯陈午。陈午是陈婴的孙子,平生也没有卓越的事迹,依然是个末流侯爵。刘嫖是一个心高气傲的公主,她位高权重,又得景帝信任,一生都飞扬跋扈,但唯有这桩婚姻不如她意。
刘嫖生二子一女,陈须、陈蟜(jiǎo)这两个儿子都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无力改换门庭,长公主虽然位高,却不能世袭。为了提升陈氏的门第,刘嫖一心想让女儿陈阿娇成为皇后。
金屋藏娇
魏晋时期有无名氏作《汉武故事》,其中有段“金屋藏娇”的故事。
景帝时,薄皇后无子,景帝立栗姬所生长子刘荣为太子。刘嫖想将女儿嫁给刘荣,但被栗姬拒绝,景帝的美人王娡趁机与刘嫖结交。刘嫖想将女儿嫁给王娡之子胶东王刘彘,她去请求景帝,但起初景帝并不同意。
刘嫖来到宫中,将年幼的刘彘抱在膝上问他:“你将来可要娶妻?”刘彘说:“当然要娶呀!”刘嫖指着殿上宫女,让刘彘一一看过,结果都摇头说不好。刘嫖又指着自己的女儿问他:“娶阿娇好不好?”刘彘抚掌大笑说:“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刘嫖于是再去苦求景帝,景帝终于同意。
这个段子流传甚广,但《史记》、《汉书》里都没有。司马迁是一个很喜欢收集小故事的人,但他没有写,说明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不高。另外,《汉武故事》这本小说里错漏很多,并且专门编造此类宫廷轶闻,本身可信度也不高。尽管如此,但这个故事编得很有趣,所以流传甚广。也正因为这个故事编得有趣,史书无名的的孝武陈皇后有了一个妩媚的名字,陈阿娇。
正史记载,王娡与刘嫖议定了两桩联姻,一桩是武帝娶陈阿娇为皇后,另外一桩是刘嫖的次子陈蟜娶王娡的长女隆虑公主。有这两桩婚姻捆绑,王娡与刘嫖算是歃血为盟了。
骄纵种祸
在馆陶长公主刘嫖与王美人的长期诋毁之下,善妒骄横的栗姬被景帝幽禁,太子刘荣也因而被废,胶东王刘彘改名刘彻,之后登基称帝,即汉武帝。
刘彻得以称帝,陈皇后一门功劳很大,武帝也很感激,给了很多赏赐,但刘嫖一生骄纵惯了,并不知收敛,平日里索取无度,又经常傲气凌人,让武帝非常反感。
武帝曾有意疏远刘嫖,太后王娡劝他说:“你刚继位不久,大臣们都还没有真正归附你,况且你在政令上经常不按太皇太后的意思办,她已经很生气了。如果你现在又得罪皇后一家,那么将来恐怕会有灾祸。长公主母女都很情绪化,你要对她们好一点,不要激怒她们。”当时武帝推行了一些激进的新政,与奉行黄老治国的太皇太后窦氏矛盾重重,窦氏曾有意废掉武帝。武帝迫于压力,不得不对刘嫖态度好一些。
孝文皇后窦氏去世,武帝皇位稳固,但骄纵的刘嫖仍然不知收敛,动辄对武帝盛气凌人,越来越让武帝反感。长公主是习惯了,但其实形势已经发生了变化,她对皇帝的实际意义已经远不及从前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王太后心里是明白的,她时常还善意提醒一下刘嫖,但长公主依然故我,不知悔改。
陈皇后的性情与她母亲如出一辙,尽管武帝对她百般宠爱,但她依然对武帝骄横得很。武帝和她起争执,陈阿娇就讥讽他说:“陛下继位皆赖我家之力,若无我母亲相助,你不过是个胶东王罢了!”她逞得一时口舌之快,却不知已经埋下了不幸的种子。
武帝与陈阿娇成婚近十年,武帝极少临幸其他嫔妃,每晚只在中宫留宿,可见这对少年夫妻之间虽然小有嫌隙,但两人感情还是很深的。武帝专宠皇后,本也希望皇后早生龙子,但很不幸的是,陈皇后一直未能怀孕。武帝为了治好皇后的不孕症,前后医药费花了九千万钱,但终究还是没治好。陈皇后骄纵,不以为意,经常暗示问题不是出在自己身上,而是出在皇帝身上,这让武帝非常生气。
卫氏入宫
武帝无子,很多人因此动起了心思。武帝的姐姐平阳公主寡居,他时常去探望她,平阳公主见弟弟年长而无子嗣,就搜罗美女献给他,但武帝只看中了她家的歌女卫子夫。武帝在尚衣轩临幸卫子夫,之后将她带回帝宫。
陈阿娇虽然不育,但却不许武帝宠幸其他女子,对丈夫管束甚严,卫子夫入宫一年,再也没有受到召见。一年后,武帝将宫中老弱的宫人遣散出宫,卫子夫趁机向武帝恳求出宫,但武帝没有放她走,并再次临幸,这一次卫氏怀孕了。
卫子夫怀孕的消息传到陈皇后耳中不啻五雷轰顶,她顿时感到了卫氏的巨大威胁。她本想把卫子夫抓起来,但卫氏怀孕的事情已经记档,武帝已经想到皇后可能会抓狂,特旨命人严加保护,她抓不到卫子夫。陈阿娇怒火中烧,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泄,只好去找母亲哭诉。刘嫖本来一直指望女儿能生下太子,现在居然起个大早却赶个晚集,真是心急如焚。这母女二人一时愤怒上头,就去找平阳公主算账,但平阳公主毕竟是公主,难道还能把她抓起来吊打不成?就算是去指责公主都很无厘头,刘嫖当年不也曾向弟弟景帝进献过很多美人吗?
就在刘嫖气得发昏之际,不知是谁告诉她,卫子夫有个弟弟名叫卫青,曾是平阳公主家奴,现在建章宫当侍卫,这一下刘嫖母女的怒火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点。她们将卫青抓起来一顿狠打,揍得半死,然后带话给卫子夫,威胁说要将卫青给杀了。
卫青忠厚,待人以诚,在同僚中颇有人缘,这一次遭了飞来横祸,激起了袍泽义气,他的朋友公孙敖带着一帮侍卫把卫青硬抢了出来。刘嫖和陈阿娇去找武帝告状,结果武帝不但没有处罚那些侍卫,还给卫青封了官职,这真是要这对母女气坏了。
巫女楚服
卫子夫怀孕,武帝非常高兴,她生男生女且不论,至少足以证明武帝不是性无能。武帝想起陈皇后那些年夹枪夹棒的风凉话,心里更是感激卫子夫。
卫子夫的性格和陈阿娇完全不同,她是一个温婉贤淑的女人,她一生从不仗势欺人,对身边宫女下人很宽厚,对武帝更是恭敬守礼,温柔以待。有她这样人对比着,武帝很快就对骄纵蛮横的陈阿娇皇后完全失去了兴趣。
卫子夫为武帝生了个女儿,武帝很高兴,将这小姑娘封为卫长公主。武帝夜夜在卫氏宫中留宿,再也不去中宫了。
失爱的陈皇后进入了抓狂的状态。她都已经屈尊降贵地主动派宫女去请皇帝了,但皇帝不肯来,她把宫女们都狠狠地暴打了一次又一次,但仍然难平她的怒火。她再也不抗拒那些太医敬奉的汤药了,她喝了一碗又一碗,深信自己已经治愈了,可以怀孕了,但是皇帝却不来。她向母亲诉苦,但没想到素来宠爱她的母亲居然也开始责怪她不懂事。她将宫里的东西砸个稀巴烂,以为可以让自己心里舒坦一些,但却毫无用处。她觉得自己仿佛置身荒野,无论怎么呼救也无人回应。
有什么办法可以让皇帝回心转意呢?大概只有鬼神之力才能做到了吧。
西汉时代巫术盛行,从宫廷到民间都流传着很多此类的邪术。尽管在宫廷里行巫术是重罪,但对巫术的崇拜依然在宫廷中流行着,每当宫中有人走运或者有人倒霉的时候,宫女们都会在私下里传播风言风语,认为那都是巫术所致。
陈阿娇找来宫女,让她们帮她物色一位法力高强的巫女,于是巫女楚服得以与皇后相识。楚服告诉皇后,有一种神奇的巫术可以让皇帝回心转意,这种巫术叫做媚术。陈阿娇深信不疑,按照楚服的指示,昼夜祭祀,并配药服下。
过了很久,皇帝并未前来,可见媚术却并无功效。楚服又告诉陈阿娇,那是因为有别的女人媚术更胜一筹,只要将那人咒死,自然就可以让媚术成功了。陈阿娇于是又按照楚服的指点,刻下木人土偶,书写卫子夫的名字,天天刺血以咒之。
身为巫女,楚服当然知道这些把戏都是假的。倘若是在此期间卫子夫突然死了,那自然是咒术生效了,又或者武帝忽然心血来潮来这里看看皇后,那就可以说成是媚术生效了,但是如果这些都没有发生,又该如何呢?
楚服深谙失爱女人的心理,她自己穿上男人的衣冠,假扮情郎与皇后相处,两人同寝同食,相爱如夫妇,并女而男淫,行百合之事。陈阿娇虽然骄横,但毕竟是贵胄子弟,对这些江湖上的淫邪之事毫无戒心,很快就落在楚服的手心里。此时那些媚术也好,咒术也罢,都已经不重要了,她已经不再期待武帝的到来了,她爱上了另外一个人,那就是楚服。(陈阿娇与楚服之事是正史中第一次关于宫中女性百合的记载。)
这个游戏就这么一直进行了很久,虽然很欢愉,但也很危险。在宫中行巫蛊魇镇之术罪同谋逆,是灭族的大罪,即便是皇后也不能幸免,除非……除非皇帝死掉!
陈阿娇再也不想为逝去的爱情招魂了,她要武帝死。但是,她并不是一个像吕后那样有野心有魄力的人,她不懂政治,也没有君临天下的野心,她的杀意只是内心的妒恨,而不是对于权力的觊觎。她这种人是不可能真的去宫变或者行刺的,她只会诅咒。于是她在宫中暗暗建造神祠,供奉邪神,施以血祭,诅咒武帝速亡。
贬居长门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陈阿娇皇后在宫中大行巫术,宫女们人心惶惶,私下里议论纷纷,终究有一天被武帝察觉。
武帝派御史张汤彻查此案。张汤这人虽然是个酷吏,但查案是把好手,很快就将案情全部查明,涉案的宫人多达三百余人。张汤提交的卷宗非常详尽,既有查获的邪神祠物证,又有许多宫女的人证,更有楚服亲笔画押的招供,可谓铁证如山。这些宫廷丑闻让武帝非常愤怒,立刻下令将涉案的宫女、宦官统统处死,主犯楚服,大逆不道,枭首示众。
武帝立刻又给陈阿娇皇后下了一道诏谕:“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陈阿娇与武帝成婚十五年,做了十一年皇后,到此时只落得如此下场。
陈皇后被废,馆陶公主刘嫖向武帝谢罪,这个骄横一世的公主这一次终于低下了头,匍匐在武帝面前,请求宽恕。武帝安慰她说:“皇后行巫术诅咒皇帝,本是死罪,不得不废,但你和这件事没有关联。你要相信道义,心放宽点,不要听信外面的谣言。皇后虽然被废了,但仍然会受到优待,她住在长门宫与住在中宫是一样的。”刘嫖痛哭流涕,自责教女无方,谢罪离去。
有关馆陶公主刘嫖后来的事情,这里也多说几句。
陈皇后被废次年,其父堂邑侯陈午去世,陈阿娇的长兄陈须袭爵,食邑一千八百户。十三年后,馆陶公主刘嫖去世,陈须的弟弟陈蟜因为之前娶了武帝的姐姐隆虑公主,所以被封为隆虑侯,食邑四千一百二十六户,比哥哥的封地多出许多。当时馆陶公主丧期未满,陈须陈蟜兄弟因争夺家产,互相举发,结果二人皆因在丧期未除服期间与人通奸,且是近亲乱伦案,依律当死,遂各自自尽,两人的封地全部被没收。
刘嫖二子一女平日里都是飞扬跋扈的纨绔子弟,从小没有教育好,结果都落了不好的下场。
离宫轶事
长门宫在长安城东南郊外,那里很荒凉,因汉孝武陈皇后被贬居此地,故后世也常用以长门宫代称冷宫。为什么在这么荒凉的地方会有一座离宫呢?这里却另有一段故事。
汉武帝年间,长安有一个叫董偃的美少年,他的母亲是一个卖珍珠的商人。董偃十三岁随母亲出入贵人门庭贩卖珍珠,在馆陶公主家见到刘嫖,被她看中,收为男宠。当时刘嫖已经年近五十岁,且丈夫陈午还在世,但馆陶公主骄横惯了,并不以为意。
董偃性情温柔慈爱,因为被刘嫖爱重,所以经常出入京城贵胄府邸,以美貌名扬长安,人称“董君”。刘嫖为让董偃出人头地,让他散财结交名流,日奉黄金百斤,钱百万,帛百匹,慕名而来的门客多如蝼蚁。
董偃的好友袁叔对他说:“你与窦太主(刘嫖)通奸,随时都可能被皇帝处死,你难道不想想办法吗?”董偃说:“我也害怕,但我想不出办法啊!”袁叔说:“皇帝经常要去文帝庙祭祀,那里路远又荒凉,途中没有可住宿的地方,但又不能不去。窦太主在那边有一处长门园,何不献给皇帝呢?皇帝如果很高兴,那么以后你就不用担心你的事情了。”董偃将他的建议告诉馆陶公主,刘嫖依计行事,以董偃的名义将长门园献给了武帝,武帝很高兴,改长门园为长门宫。
袁叔又替董偃谋划面见皇帝的事情,他让馆陶公主邀请武帝到公主的别墅赴宴。皇帝来的时候,刘嫖亲自穿上厨师的围裙接待,却不见堂邑侯陈午出迎。武帝知道她的心思,就说:“请主人翁出来见见如何?”刘嫖伏地请罪说:“臣妾没有脸面见人,辜负了陛下,还请恕罪!”武帝下诏免罪,刘嫖这才起身,又让人请董偃出来面见皇帝。董偃以绿头巾包头,穿下人的衣服拜见武帝,武帝笑道:“堂邑侯戴的好一个绿头巾!”之后宾主入座,尽欢方散。
这次见面让董偃刘嫖顺利洗白,同时也给围观群众留下了“主人翁”、“戴绿帽”两个典故。现在我见到文件里,或者报纸上有写“XXX要发扬主人翁意识”云云时,偶尔也会觉得挺有幽默感的。
千金买赋
窦太主将长门园送给了武帝,但转了一圈之后又成了女儿陈阿娇的居所。废后陈氏在长门宫居住了十多年,在这个寂寥的离宫里度过了余生。
长门清冷,宫人寥寥,再也不会有峨冠博带的楚服出现了,那么皇帝呢?他还会不会来?这长门宫地方虽然偏僻,却是拜祭文帝庙时的必经之地,每年皇帝总要去一次的,但见也罢,不见也罢,他心中没有了爱情,见了又能如何呢?巫术是再也行不得了,有没有别的办法让皇帝回心转意呢?
当时司马相如初来京城,以《子虚赋》成名,又以《上林赋》得武帝青睐,成为炙手可热的新贵,名气之大竟然连幽居长门宫的废皇后也有所耳闻。陈皇后听说司马相如文才了得,遂以千金相赠,求相如作赋,替她挽回君心。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
这篇《长门赋》后来被南朝梁太子萧统收入《昭明文选》,前注有一段小序:“孝武皇帝陈皇后,时得幸,颇妒。别在长门宫,愁闷悲思。闻蜀郡成都司马相如天下工为文,奉黄金百斤,为相如、文君取酒,因于解悲愁之辞。而相如为文以悟主上,陈皇后复得亲幸。”
然而“复得亲幸”之语只是后世文人美好的愿望,实际上武帝再也没有复宠废后的意思。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相如纵然妙笔生花,也无力为陈阿娇挽回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