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眼老赤脚医生咂了一口酒,押了一口菜,向前凑凑身子,独眼眨了一下:
“我们湾里那个赵大嫂你认识吧?不久前死了。”
“怎么,就死了?她还不上年纪又没病……。”坐在对面的老人吃惊得送到嘴边的酒都不敢喝。
“说来蹊跷得很。”
赤脚医生一仰脖子,干了一杯烈酒,又夹了一满口菜,咽了,才让故事趁着酒兴从他厚厚的嘴唇间翻出来。像洪水翻过堤坝,悲伤翻过心坎。
赤脚医生开始讲诉——
她死那一天的下午,我还看见她挑粪锄地,看上去好好的。
傍晚,有人来请我去接生,从她门前过。我看见她拿着把菜刀在堂屋里凶煞煞地挥过去挥过来,嘴里像念咒一样骂个不停。瞧她满头大汗的样子,要是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疯了。
“赵大嫂,你又在抓啥子鬼嘛?”我笑她。
“我砍死那个死鬼!她又来害你赵大哥了。”
那赵大哥是心脏病患者,前几年经常犯病,这几年休息得好,什么活都是赵大嫂在干,他很少犯病了,每次也不很严重,吃了药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我笑她又在信神信鬼的,但是也没闲功夫去理她,得赶着给人家接生去。我心想,她有精神,驱驱鬼也无妨。谁知……
我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人也很累,一躺床上就睡着了。
睡得正熟,被人吵醒了,还有狗在叫。这种情况也是经常有的,这山沟方圆十几里就我这独眼儿是挂药箱的。有时我没听到,住在我邻近的老幺就帮我传话,我和他楼对楼好说话。又是老幺把我吵醒了:
“老哥子,山垭口有人在喊,是湾里赵大山媳妇的声音。声音都喊嘶了,像哭不哭的,听上去怪难受的,土地、毛狗都快被她喊动了,也不知啥事,风太大听不清。”
我心想,糟了,准是赵大哥严重了,我抓起药箱就走,门都来不及锁。
那晚上,没有月亮,星星也很淡,黑云一块牵着一块,阴惨惨的,又很大的风,树叶、枯枝像下雨一样地掉。鸟儿都被惊醒了,不安地叫。给人的感觉真不好,像是出事了。我在路上想:赵大嫂啊,你驱的什么鬼,倒是惹鬼了!赵大哥要是死了,看你以后还驱什么鬼,得与鬼为伴了!
我跑过去,捶门,喘着气喊:“赵大嫂,赵大嫂!”心里怦怦直跳,心想:怕是我也救他不了……
来开门的却是赵大哥,把我倒吓了个半死。好不容易才转过神来,正想高兴,他才说是赵大嫂不省人世。
我去看时,已经没用了,人早死了,身子都冰凉了,都快僵硬了。
对面的老人听完,叹惜道:“好端端的,就死了!看来是鬼抓她去顶男人的命了。”
老医生,在老人说话的当儿,又一仰脖子干了一杯酒,紧接着又斟了一杯一仰脖子喝了,夹一筷子菜放在口中,胡乱嚼两下,咽了。看着老人,独眼的上下眼皮颤了两下,那只瞎眼,天生的一条缝,也跟着眨了两下,这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他的眼睛里像是藏着许多秘密,甚至有点神秘。当一个人眯起一只眼睛时,他的神情就会发生变化,而且视觉的不平衡会引起他心理感受的变化。所以独眼的人显得细心、审慎、善思索。我们的老医生就是用一只眼睛给成百上千的人看病的。
赤脚医生接着讲诉——
这谁能说得清呢?赵大哥也是这么说的。不过我倒是有个很好的推断:
赵大哥身子不舒服,她就把他安排在凉床上,盖好被子,陪他说说话,看他睡着了,自己也就上楼去睡了。
半夜起风了。那个地方也真怪,一吹大风,左边峡口就有呜呜的风声,听起来真像是闹鬼,特别是晚上,够吓人。
可能一吹大风她人就醒了。心里疑神疑鬼,又念她的驱鬼咒,她那晚上窗子没上闩,一股风扑过来,就推开了,窗子又一下把她桌上的菩萨掀到地上打碎了。
这一下她肯定吓惨了。您这么大年纪不知遇到过没有,人被吓得厉害的时候,想喊喊不出声,想动动不了,心里直打鼓,又慌又闷,要好半天才醒过来。
等她醒过来,她又担心赵大哥,下楼去看他。赵大哥没事,睡得好好的。
她心里还是有些慌,想去烧开水打蛋吃,定定心。四个鸡蛋都拿来放到灶堂上了,她是想他俩一人两个。
她坐在小凳子上,慢慢把水烧开了,站起来准备敲蛋。由于坐得久了点,本身心理又太紧张,猛然站起来,大脑一下供血不足,就晕倒了。
也不知她倒下时是否摔着了,但我想,她在大脑发晕的时候,心里肯定又想到什么鬼啊鬼,这一下吓都足以把她吓死。
那赵大哥心脏病犯了,胸口也闷,迷迷糊糊地看到她下楼,又摸他的额角又摸他的手,然后就向厨房去了。他当时就是半睡眠状态,也没跟她搭话。过一会儿他真的睡着了。
等他醒来,这时胸口也不闷了,才想起,好像她去厨房老半天了,怎么还没回来?喊也没见答应。他才拄着拐杖去看。
一看,不好!人躺在柴堆里,脸埋在包谷壳里。他去拉,又拉不动。只好拄着拐杖去叫儿媳妇。儿媳妇过来把她抱到床上,又跑到垭口来叫我。
这怎么来得及……
(后记:这是高中时写的一篇小说,现在读来感慨唏嘘不已。才华好比肌肉功能,用进废退。有时间当重操旧业,好好写写文字。燮皛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