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带我去东京 2


我侧过头去,偷偷打量起这个男子来。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一张瘦削棱角分明的脸,低低地扣着黑色棒球帽,眉毛修成日本男人特色的细柳状,睫毛浓密,像两丛茂密的热带雨林的阴影从眼帘里欠出身来。蓄着短短的络腮胡,使他看上去要比实际年纪更成熟些。两瓣沉默不语的嘴唇上映着路灯的流光。穿不规则裁剪的白色T恤,蓝色牛仔裤,颀长的手指在转向盘上随着音乐打着节拍。

男子转过头来看向我,眼睛里布满血丝,一张冷冰冰的脸孔似乎在问“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

我机械地把头转向前方,空气里满是尴尬的气味。我本来就是个不太会主动跟人说话的人,可心想着既然上了别人的车,总该表现地热情些才对,况且距离到东京还有好几个小时呢。于是我便搜索枯肠,使出浑身解数积极地跟男子搭起话来。

“你……这是要去东京旅行吗?”我热情地问道。

“不是,我住在东京。”冷冰冰的回答。

我余光看到后车座上平铺着一套西装,便又问道:“那你是来神户出差的吗?”

男子沉默不语,脸上的肌肉痉挛了一下,又恢复了平静。

我自知无趣,于是便决定在找到下一个合适的话题之前不再开口讲话。

《Free as a Bird》之后是一首《Real Love》。

混在音乐声里,沉默的男子突然冒出了一句:“为了一场葬礼来的。”

“葬礼?”我怕是自己听错了。

“真不好意思,刚才一直在思考着一个问题,都没来得及跟你说话。你叫什么名字?”男子朝我微微一笑,如梦初醒般。

“陈。请多多关照。”我慌慌地答道,倒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

“我是中川真士,多多关照。你是留学生?”

“留学生。”

“哪里来的?”

“中国。”

“中国啊,一直想去一次来着。万里长城什么的,太帅了。陈君你可去过?”可能照顾到我是留学生的缘故,真士君的语速慢了下来,动词形态也运用得准确无疑。

“没去过,我之前一直住在南京。”我尴尬地答道。

“南京啊,听说南京人很恨日本人是吗?我要是去旅行会被揍吗?”

“揍倒是不至于,只不过是些残留的历史问题罢了。”

“作为日本人,真是对不起啊,陈君。”真士君朝我苦笑道。

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为什么?”

“曾经无意间看到过一组南京大屠杀的照片,从那以后就一直有一种隐隐的负罪感压在心头,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做过。可作为一个日本人来到这个人世,就得连同日本所有的历史一起默然接受。这种感觉很奇怪,却没有别的选择。”

“又不是真士君的错,历史已经过去,出身又无法自己选择,你没必要跟我说对不起的。你能载我去东京,我还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呢。”

“话说陈君你为什么要去东京?”

“一直想去看看咯,也没什么特殊的理由,心血来潮想去就去了。”

真士君瞥了一眼我放在脚边的纸板,问道:“那你为什么会想到用这个方法去东京?”声音有点异样。

我摸了摸后脑勺,讪讪而笑:“还不是因为新干线太贵了嘛!”

真士君只是一笑,又开口道:“我一直住在东京,倒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繁华是繁华,却总觉得较之关西地区,总少了那么点人情味。人们的脚步永远都是那么匆忙,电车内总是塞满了满脸疲倦的上班族,过段时间就会有承受不住生活压力的人从电车站台上一跃而下……我倒是愿意住在神户,有海有山,天空碧蓝,人民热情。”

“神户跳站台自杀的人也不少啊。真士君你刚才说你是来神户参加葬礼的?”

“嗯,一位女士的葬礼。”汽车正行驶在过江大桥上,高架桥绳索的阴影在真士君的侧脸上飞速明灭,恍恍惚惚地看不清他的脸。

“对不起。”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只是这个时候不都应该说句’对不起’吗?”

“谢谢你,陈君,你相信人死后还会有灵魂游离在这个世间吗?”

“我也说不清,现在正在大学里学哲学,按照唯物主义的观点来看,怕是真没有灵魂这玩意。不过我从小到大,这类故事倒是听得不少。”

“我对此倒是深信不疑呢。总觉得人死去后意识的一部分会借助一定的媒介残留在这个世上。生前穿过的衣服啊,写过的日记本啊,或者没被焚化的某些身体的部分——头发,指甲之类的。如果这部分意识足够强烈,强烈到越过一定的界限之后,就会发生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来。”

“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我听得有点毛骨悚然,在这夜晚的高速公路上谈论一些死后意识之类的话题。

这时,真士君的电子手表响了起来,我瞄了眼车内的电子计时器,显示着八点整。真士君关掉了手表上的闹铃,从座椅旁的储物盒里拿出一个小药盒来,一只手就熟练地打开了药盒,取出两粒白色的药丸丢进嘴里,也不就水,只见两节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就咽了下去。

真士君转过头来对我微微一笑,“从小心脏就不好,十六岁的时候做过一次心脏移植手术,我这条命一直就这么靠大大小小的手术和药物维系着,竟然也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到了二十几岁,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心脏移植手术?!”

“嗯,那时候父亲都快要在病危通知书上盖章了,突然被告知有了匹配的心脏,急急忙忙就连夜做了心脏移植手术,没想到手术竟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成功,排斥反应少得连我的主治医师都觉得不可思议,仿佛那颗心脏十分中意我这副病歪歪的躯壳,像急于躲雨的麻雀慌里慌张地躲进乌鸦的巢穴一般,恰如其分地融合进了我的身体里。”

“听说做过心脏移植手术的人性格都会发生一些变化,这是真的吗?”

“这一点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但有一次,大概就在术后三个月左右,我当时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做着什么事,具体是在做什么事我现在是一丁点也想不起来了,可当我一转头就看到站在房门口的母亲,正在用一种惶恐的、惊愕的、甚至带着一点愤怒的眼神看着我,仿佛那时候的我不是我,而是一个突然闯入家里来的陌生人。可我那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就连之前的自己在做着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仿佛那一小段时间内的自己正被某一个无形中人支配着。”

“还真是诡异。话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身体里装着另一个陌生人的心脏。”

“怎么说呢?一开始我也有点不适应。总恍恍惚惚地不知日夜东西。常常半夜惊醒,觉着枕边有另一个人微弱的呼吸声。很怪异的感觉,虽然那颗心脏已经成了我的身体的一部分,但总觉得它仍然残留着它前一个主人的一点点尚未死透的意识在,像在暗中算计着一场阴谋似的。

“手术后的大半年,我都是在这种云里雾里的状态中度过的。一种非死非生的游离状态。可半年后这种状态并未有任何改善的迹象。反而愈演愈烈,我竟患上了臆想症。”

“臆想症?”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汇,但我还是从日语假名的发音上在脑海里迅速推算出了这三个汉字来。

“嗯,那个医生在病历单上就是这么写着的——术后臆想症。”

“具体是个什么症状?这种病?”

“就是从某一天起,我就一直都觉得背后有人在尾随着我。可转过头去,满大街自顾自奔走的陌生人。”

“这种症状持续了多久?”

“大半年左右。”

“然后就突然消失了?”

“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之后就不复存在了。话说陈君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会带你去东京吗?”真士君转过头来,一本正经地问我。

“因为真士君心地善良吧……”我也转过头去看他,可他的脸被挡在棒球帽的阴影里,完全看不清表情。

真士君又沉默地转过头去,继续开车。披头士精选辑也在此刻播放完毕,音响里只剩下滋啦啦的电流声,以及脚下发动机呼啦啦转动的声响。银白色铃木在宽阔无人的高速公路上飞驰,窗外不断变换的风景融化在黑色的夜幕里,成了类似黑巧克力酱般流动的液态状。

“那种感觉又回来了。”真士君抬眼看了看后视镜。

“嗯?什么感觉又回来了?”

“服务区到了,我们休息会儿吧。”真士君指了指前方的亮着微弱灯火的低矮建筑物。

不知不觉,车已经开到名古屋市了。

我们在服务区下车,真士君去给车加油,我跑到旁边的7-11便利店买了点三明治和罐装咖啡,以及一包七星牌香烟。

从便利店出来,真士君已经加完油坐在车里等我。汽车没发动,车内黑乎乎的,青柚味的香薰味又浓了点,真士君静静地坐在座椅上,依然扣着他酷酷的棒球帽,帽檐的阴影恰好裁剪到唇角处。

我把装有三明治和咖啡的塑料袋放到他身前方向盘后的台面上,说道:“请用。”

真士君说了句“谢谢”,然后只打开了咖啡,慢慢地喝着。

“抽烟吗?”我打开烟盒,半抽出一支来递到他面前问道。

“之前倒是抽得很厉害,最近已经戒了。”

“那介意我抽一支吗?”

“请便。”

真士君启动钥匙,铃木又“突突”呻吟了两声,继续运作了起来。

我点上了烟,按下了车窗玻璃,对着车外吐出长长的一口烟,说道:“我倒是戒不掉了。”

“陈君最好也戒了吧,毕竟不是什么好东西。”真士君说着支起身子,在后视镜里反复确认着什么。

“我也想啊,来日本一个人生活后,却怎么也戒不掉了。”

“突然这么问可能有点会吓到你,陈君你觉得我们车后面有没有什么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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