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在永康上完五风书堂的课,回到武义,晚上又去江南学堂听傅老师讲课。我现在的生活,大体上就是听课、讲课、备课、读书,然后偶尔会写写文章而已。听完课以后,学生都走了,傅老师走过来对我说:“仁江,像昨天那样的文章,你还可以多写一写呢!”我朝他笑了笑,点头称是。
我昨天在五风书堂上完课以后,写了《卡雷尔的想象力和情怀》这篇小文,主要是想介绍一下卡雷尔的一部儿童小说,写着写着,发现我通篇都想表达的是想象力和情怀之间的关系。我从这个作家的身上,发现了一种很可贵的情怀,我觉得这是他想象力的源泉。
得到了傅老师的肯定,我当然是很高兴的。回家的路上,满脑子都是“情怀”两个字,一边走,一边想,抬头望望天,低头望望路,忽然心潮起伏,渐渐的,不禁悲从中来。
情怀,我现在还有吗?我想,我过去还是有的。只不过,那时候,我不知道这是情怀,只觉得那是一种朦朦胧胧的东西,它常常引诱我去做一些犯傻的事情。然后,这些事情我做了,觉得很好,别人知道了,却毫不客气地送我三个字:“吃(cēi)得饱”!或者送我八个字:“你真是诶——吃(cēi)得饱也!”
一
记得高考结束以后,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渴望。我想从县城考试的地方出发,步行走回家去。县城在我们县的最南边,我家在县城的最北边。我至今也不知道两地相差多远,只知道那时候从家乡小镇坐上公交车到县城,至少要两三个小时,如果路况不好,估计还要花更长的时间。那条公路七弯八拐的,有时候平坦得让人想睡觉,有时候颠簸得让人想死,平坦的时候就不说了,颠簸的时候,就算把车窗关得再紧,那黄土还是可以把车厢漫透的。
那次高考结束以后,我心里特别想放松。我觉得自己既然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就应该要勇敢挑战一下自己。我真的想做一件自己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想看一看我的体力,见识一下我的耐性,我也有一种独自冒险去远行的冲动啊!
还有,在我过去的读书生涯中,我其实一直都乖乖地呆在家里,并没有怎么出门去旅行过。家中的经济条件不允许我像一个经济宽裕的年轻人那样去见识一下祖国的大好河山,心中的怯弱也不允许我背上简单的行李然后四处去流浪。在去县城参加高考的路上,我为一路上的景色着迷。汽车开得太快,我很想下车慢慢地走,慢慢地欣赏。
我的老家在江汉平原的监利县,那里别说没有什么雄奇俊秀的高山了,就是一块土生土长的石头,都是很难找得到的。可是,平原也有平原的秀美啊!想一想走在平坦的大路上,吹着的是迎面而来的清新的风,它还带来了浩荡无边的稻花香和香飘十里,让人闻了之后飘飘然要成仙的荷花的味道,那个感觉,该有多美啊!还有道路两边的整齐的白杨树,清澈的河渠,欢快的鸭子,打鱼收网的渔夫,蹲在船上打瞌睡的鸬鹚,把一大块连绵到天边的稻田恣意划分成几大块几大块的那些整齐的树木,这些都是大地上的文章啊!还有,如果到了下午,夕阳西沉的时候,你一个人走在大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那将是怎样的刺激和诗情画意呢!想到这里,我都醉了。二话不说,我就上路了,我就是要走路回家里去。
我是一个喜欢独乐乐的人。有人的时候,我有点像孔子,没有人的时候,我倒很像济公。
一个人走在宽阔的大路上,周围的一切都跟我的期待若合符契,每一棵树都是朋友,每一株草都是弟兄。虽然没有一个人可以和我说话,但是内心中时时有语言,是说给风听的,说给水听的,是说给河里的青蛙、鱼儿听的。这些话不需要说出来,放在嘴里,我们彼此就已经心领神会了。
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太阳逐渐西沉,天色开始暗淡,四周静悄悄的,路很长很长,我大概只走了四分之一的路,可是,已经觉得很累了。脚板很疼了,脚下有些发麻,皮鞋是不适合穿着走远路的,我总算又知道了一个生活常识。运动量太大,全身都发热,就算停下来休息,哪怕有清风在吹呢,背心里的汗仍然在不停地蒸腾着,每走几步,头上的汗就会砸下来,发出轻轻的,啪的一声响。
夕阳果然西沉了,停在树梢之间。放眼朝四下里一望,村庄还是有的,隐隐约约,都遁到了天边。渐渐的,恐惧袭上心头,原先的诗意都付给风了。
天色越暗,我越是恐惧,我知道,我已经没有多少体力了,以我这样的速度,还要走两三个小时才能遇到人家,而那个时候,黑漆漆地,我一个人走在空旷的大路上,而且这个大路上,连个路灯都没有,我只能借助星星和萤火虫照明了。若说踩到蛇啊什么的,那就死定了。而且,这条大路,来往的车子不多,所以司机都会加大马力开得飞快,万一有个喝醉了酒的司机将我撞了怎么办?而且,据说,这条路上确实也出过车祸的。
越想越害怕,我就边走边等车。每一辆车我都要招一下手。有的车是飞奔而来,飞奔而去的,车上的人根本就不会看你。有的车,也算是飞奔而来,也算是在飞奔而去的,车上的人会朝你看。我见到别人在看我,心里就有了希望,奋起两条腿,大步狂奔,把两个胳膊肘都甩到耳朵后面去了,等到追近时,总算看清了别人的大门牙,听到了别人哈哈大笑的声音。可是车子不肯停下,我跑累了,体力不支,慢了下来,然后就看见别人的大门牙飞快地远去,那哈哈大笑的声音也跟着远了。
天色朦朦胧胧的时候,我总算拦到了一辆末班车。坐到车上,总算安心了。顿时觉得坐在车子上,好幸福啊,跟随着车子走过平坦的路,走过颠簸的路。总算到家了!
一进门,只见父亲阴沉着脸,问道:“怎么这么晚!”
我很自豪地如实相告。
他哼了一声,说:“真是吃(cēi)得饱!”
二
随着年龄的增长,尤其是到了大学的时候,我对社会生活的兴趣也变得浓厚起来。
周围生活让我觉得太无聊,我不喜欢。我不会打牌,于是,跟周围的同龄人就没有了共同语言。我开始喜欢独来独往。乡村生活的无聊,让我有太多的精力没有地方使用,我决定去做社会调查。
在世纪交替的那几年,我还是个大学生,每次翻开报纸,就经常会看到报纸上讨论农村问题的文章,当然,即使是今天,农村的问题也很多。我读了一些书,发现有必要去了解一下我生活的农村,虽然我有很多时间在那里,但是,我未必了解它呢!
我决定到处去看看,与所遇见的人,尤其是那些社会最底层的人交流一下,从他们的口中探知农村人的生活。
我带了一个笔记本,一只圆珠笔,穿上大头皮鞋,就出发了。
我忽然感觉自己好像是前辈英雄人物那样,虽然是身无分文,却还是心忧天下啊!
走在路上,我知道自己的另类,认识我的人,他们会以一种异样的眼光打量我。他们坐在一起,会对我远去的影子议论一下,指指点点。我知道自己的另类,但是我没有办法融入到他们的群体中,而是选择了独自去远行。
我走到了田间,看到了放养鸭子的老人,便停下来,问他一些问题。
老人很愿意和我交谈,我问他的生活和家庭情况,他很穷苦,我没有办法给他任何帮助,但是我可以打开他的话匣子,然后成为他的倾听者。
我遇到了晒太阳的老人,便停了下来,走上去和他交谈。他很惊讶,当我向他打听农村干部和群众关系的时候,他甚至怀疑我是从国务院办公厅或者省政府派来的工作人员。“你是从北京来的吗?”他问道。我说不是,我将自己的身份告诉如实告诉了他,他哈哈一笑。我说您不要嘲笑我啊!他说:“哪里,干革命就是要像你们这样的小闯将!总比那些没事就打牌赌博的人强多了!”
有的地方,农民的生活水平是可以的,都盖上了漂亮的小洋楼,面墙上都贴有亮晃晃的瓷片,门都是最新式的不锈钢门,家里装修得亮堂堂的。这些人,一般都是出门做了生意,赚了钱,然后回家盖的房子。不过,在一条大路边,我看到几家气派的楼房中间,夹着一个寒碜、破旧的砖瓦房,屋檐很矮小。
这个小房子的主人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他就在门口坐着,不是很忙,我便走了过去。
他很惊讶,居然有人会来问他的生活情况,便请我坐下,跟我讲述他的状况。
他家过去是地主,估计还不是一般的小地主,所以挨过很残酷的迫害,家中很多亲人死的死,离散的离散。他曾有过三个孩子(生这么多,在农村又是挨整的对象),日子过得很艰难,有一个孩子死了,还有一个孩子患有癫痫病,另一个孩子很聪明,读书很好,但是家里经济条件限制,眼看就要辍学了。他的老婆忍受不了贫穷,早已经跑了,他一个人带着孩子,艰难度日。家族中,因为亲人少,他还总是受周围的人欺负。当时,我还问农民的负担重不重,他说重啊,怕我不相信,就从家中拿出一个本子来,上面记载着他向政府交纳的各种钱款。我记得当时还向他问了很多的问题,可惜年代久远,我现在也难以详细地回忆出来了。
我在他家门口坐了很长时间,也在他家中看了又看。他是个脑力很正常的人,性格也很温和,但生活却如此的贫苦,令人不禁心生悲悯。我是一个穷学生,对他也无法给出丝毫的帮助。
但是,他似乎很欢迎我,希望我以后多来这里看看。
我每次从外面探访回来,总会将这些所见所闻整理一番。可惜能力有限,不成章法,更没有能力写成万言书寄到国务院去。
再过了两三年吧,又是寒假,我又走过那条大路,看到了这个中年人。我向他低矮的房子走过去,他认出了我。我又问到了他目前的生活。他比以前乐观一些了,原来他到沿海去打工,因为做事情很用心,老板很喜欢他。他的儿子也开始打工挣钱了,现在他们的生活变得好了一些。
不过,这一次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后来,我也不怎么做社会调查了,很多时候,寒假期间,我或者在家看看书,带带孩子,有时候,也走走亲戚,跟大伙打打牌,虚度了不少光阴。
不过,每次坐车,经过他家的时候,我都留意看一看。那个房子,还是老样子,只是好像更破了一些,也更绿了一些——大概是因为青苔长多了的缘故。原先的木门依然仅仅地关闭着。每年经过那里,这个房子都是这个样,不知道主人去了什么地方,但愿他们一切都好吧。
三
我清晰地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做社会调查,独自出门去远行,是在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的第三年。
那时候,也是寒假,我依然是闲来无事,决定沿着东荆河一路走下去。
东荆河南岸的河堤上长着如茵的草坪,那是我年少时最爱去的地方。小时候我们安静地呆在家里的时间很少,在东荆河南岸大堤上游戏的时间很长。那时候,我们几个小伙伴坐在那里,常常望着河的上游发呆,我们常常说:“等长大了,我要沿着这条河,到上游去看一看。”上游的堤岸边,长满护堤的水杉,在暮霭中森森地站立着,它带给我们无限的诱惑。
总算已经长大了,当年的伙伴再也不做类似的梦了,我却决定独自去远行。我当时只带了少量的钱,然后就出发了。我想,如果没有了吃的,我可以随便买一些充饥,如果没有了住的,我可以花少量的钱住旅社,当然,或者根本不花钱,要知道一路上可能没有旅社,那么,我就只能向别人借宿,我想,如果我这样走五天,一定可以看到大河的源头的。
我沿着河堤往上游走,走了两个多小时,我看到了一个摆渡的老人,忽然想起了沈从文《边城》里翠翠的祖父,忽然想,啊,这一切,好有诗意啊!便走过去,跟他打了招呼,坐在他的船上,和他聊起了闲天。
东荆河的水是很清的,尤其是上游这一段,因为水并不深,几乎清澈见底。水底下油油的青荇,在水流中缓缓摇曳,一些小小的银鱼在水中穿梭来去,见到人,忽然打一个翻转,银光一闪,刺激着你的眼睛,等你缓过神来时,它早就不知道钻到哪里去了。
老人没有叫翠翠的孙女,却有一个让他操心的孙子。女婿是倒插门,孙子是他的希望,读书读得很好,却不知怎么,近年来染上了网瘾,学习开始下滑,变得不想上学了。
老人对我说,他的孙子真的很聪明,学习一直都遥遥领先的。只要将网瘾戒掉,继续上学,将来一定很有希望考上大学。
我看他这样说,心想,说不定我可以帮助他一下。我说,要不,我跟你孙子谈一谈?
他答应了。
我心想:这里继续往前走,不晓得什么时候能遇到人家,往后走,我又不愿意回家去,天色已晚,干脆问一下这个老大爷,让他给我一碗饭吃,给我一个地方睡一晚。遇到他的孙子,我给他做一做思想工作,能帮他戒除网瘾也是好的。
我将这个想法告诉了这个摆渡的人,他望着我,犹豫地点点头,说:“嗯,好是好,嗯,好吧!”
我看他答应得不是很爽快,心想,还是算了,何必给别人添麻烦呢!谁愿意将一个陌生人带到家里去住宿,我忽然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可笑,心想,还是算了吧。
天色渐晚,我正犹豫着走还是不走之时,来了一个年轻人,他推着自行车,要过河去。那个年轻人和老人交谈着,说的是在哪里做客,然后打牌谁输谁赢的事情,他们是一个村子里的人,老人将他渡过河去,那年轻人正要走,却见我还不走,回头问老人道:“这是谁呢?”
老人回到:“北口的一个年轻人,大学生,在这里调查社会生活——采风呢!”
“采风?”年轻人疑惑地问道,看了看我,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兴奋地说:“真是吃(cēi)得饱啊!”说完,笑呵呵地摇着头,扬长而去了。
我听到了这个年轻人的说话,忽然有些尴尬起来。
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确实很不务正业,一些想法都是不切实际的。
这个老人未必真心想要留我到他家去,而且我要是真去了,别人如何招待我呢?对我很客气,我承受不起,对我很防备、很冷漠,我也不会愉快。太阳下沉,天阴阴的,刮起了北风,怕是要下雪了呢,我跟那老人说了再见,我说,以后我还会再来找他的。
我独自走上河堤,望着灰蒙蒙的苍穹下蜿蜒的河堤,以及河堤下蓝色的河水,不知道应该向前走呢还是应该像后走。无论是往前还是往后,注定我要走很长时间。我站在河堤上,见另一边有一处舍弃了的草房子,心中燃起了希望。我决定在那里去将就一晚。
我走到那个草棚子前,打开已经破旧不堪了的门,想在里面找一个可以睡觉的地方。草棚子四处都是缝隙,风呼呼地吹进来,冷飕飕的。我想该怎么将这些缝隙都堵住才好,可是,缝隙太多了,几乎没有办法堵住。
我失望至极,最终决定放弃。往前走,不晓得什么时候能找到住宿的地方,而且前面的路好走不好走,我一点也不清楚。我干脆还是回去吧。
当我赶到家里的时候,夜已经深了。我肚子很饿,爸爸问我一大早就出门去考察社会生活,有什么收获?我将自己一天的经历讲给他听,他听了哈哈大笑:“我真把你没有办法,你真是诶——吃(cēi)得饱!”
我没有吃(cēi)得饱,我饿得很。奶奶给我捧来了一碗蛋炒饭,我三下两下就将它吃完了。
奶奶望着我,笑着说:“以后不要这样了!”
我点点头说:“好,我知道了呢!”
注:“吃”,在我老家监利及周边地区,有两个读音,一个是读如“七”,一个读作“cēi”。读如“七”的时候,是客气的,正常的;读作“cēi”的时候,就带有狎辱、辱骂的意思了,而且,语气越重,骂人的味道越发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