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志平 文/图


今日立冬了。
这“冬”字,原是“终”的意思,是万物收藏的终结。按着老理儿,天地间的气息,该是一天硬似一天的,风里该带着些凛冽的边幅,草木也都该敛声屏气,预备着一场酣畅的冬眠了。可江南的节令,偏偏不肯这么爽爽快快的。它总有些缠绵的、藕断丝连的脾气,仿佛一位沉吟的诗人,在卷帙将合之际,还要添上几句温暾的、意犹未尽的注脚。
这注脚,便是昨夜的雨了。


这雨,下得是悄没声儿的。我夜里睡得沉,竟丝毫不曾察觉;待到清晨推开窗,一股清润的、带着泥土芬芳的凉气扑到脸上,才见着那屋瓦是湿漉漉的,泛着幽暗的光,院里的石阶也染深了颜色。雨还在下着,却看不见一根根的雨脚,只是一片迷迷蒙蒙的、极细极匀的湿意,在空中漫漫地浮着。它不像夏天的暴雨,挟着雷霆万钧的气势,哗啦啦地倾泻下来,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霸道。这冬日的初雨,是轻柔的,绵密的,仿佛怕惊扰了谁的清梦似的,只用那凉沁沁的、若有若无的指尖,在你脸上、手上,轻轻地一点,便羞涩地躲开了。


这般的雨,便与不久前的燠热,成了个极有趣的对照。不过半月之前,秋老虎尚有余威,午后的日头还带着几分蛮横,晒得人背上要渗出薄薄的汗来。那时的空气是滞重的,混着尘土与落叶腐败的气味,压得人心口也微微发闷。而今,这一场雨,像一块巨大而无形的海绵,将那一切的郁热与烦躁,都悄悄地吸了去,只留下一片澄清的、冰凉的寂静。今日立冬,让人油然生出一种“未品浓秋已立冬”的感叹。由秋入冬,原该是草木摇落、西风萧瑟的,使人不免生出些岁华惊心后的慨叹。但这场雨落下来,却将那分萧瑟也洗淡了。它带来的不是肃杀,而是一种安宁的、内向的沉静。仿佛一个喧闹的宴席终于散了,宾客尽去,杯盘狼藉也都收拾干净了,只剩下主人家独自对着一盏孤灯,心里虽有些空落落的,却也有一种折腾后的、懒洋洋的妥贴。这雨,便是这立冬时节最熨帖的安魂曲。

我的目光,不由得越过鳞次栉比的屋脊,向城那边望去,那里是虞山。平日里,若是天朗气清,能看见它那蜿蜒的、青郁郁的轮廓,像一道天然的屏风,稳重地立在天边。此刻,它却整个儿消融在这雨幕里了。山形是全然看不见的,只有一片茫茫的青灰色的烟霭,浓浓淡淡地晕染开来,与低垂的云幕黏连在一起,分不清界限。那烟雨是活的,在缓缓地、静静地流动,使那整座山都仿佛成了一幅酣畅的、未干的水墨画,或者一个沉沉的、不愿醒来的梦。望着这虞山烟雨,心里那点因节令而生的、微茫的感触,也仿佛被这无边的空濛给放大了。一个人坐在这清冷的窗口,便觉得这天地虽大,却好像只剩下了这一点孤独,与那一片朦胧,在默默地对望着。

早晨八点左右,送罢小孙上学归家,雨想是已经停歇,因为檐溜那断断续续的、珍珠似的滴答声,也听不见了。四周是万籁俱寂,空气里满是那种雨后特有的、清冽而干净的味道。我关上窗,将那满山的幽梦与满城的寒碧,都关在了外面,心里却忽然起了一个愿:



这立冬的雨,既然这样温润,这样沉静,不像是个坏兆头。那么,愿这雨水,不是冬日的序曲,而是来年春天的伏笔。愿它将地里的蛰虫浇得苏醒,将麦苗的根须喂得饱足;愿它涤荡陈腐的空气,能带来一个少有病痛的、安康的冬天;也愿它那温柔的、不争的性子,能浸润每一个在寒夜里行走的人的心,让他们也能感到一份从容与安宁,在炉火旁,或在一盏灯下,寻得属于自己的、小小的愉悦与快乐。若得如此,这场立冬的雨,便下得真正是功德无量了。


(记于2025年11月7月 农历九月十八日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