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不喜欢夏天,甚至可以为此找到无数种理由,比如简直要把一切生命津液烤干的恶毒的日光、稍微一动就汩汩而出随即又发酵酸臭的汗水、几重防护之下仍避免不了晒黑老化的肌肤,还有为躲避阳光而无法恣意的行走等等。然而,就只因为我最爱的玉兰花会在夏天绽放,便让我超越了所有的理由而满心期待夏天的到来。
夏季,每每经过市区里玉兰树夹道的那段路,远远就能闻到被阳光蒸腾得更为浓郁的玉兰花香,这时,我总禁不住要贪婪的深深的多吸食几口香味,让玉兰花香在全身的细胞中弥漫开来,似乎感觉得到灵魂漂浮在香气中的那份自在欢喜。
有一年的夏天,我无意中发现上下班走过无数次的那条路上的一座围墙内,竟然有几树高高大大的玉兰,伸出墙外的树叶间悬挂着一颗颗如玉指般的花苞。走到这里我不禁驻足仰望,心里盼望着能有一两朵调皮的花儿刚好跌落怀里,甚至在儿时“偷花不是贼”的童谣诱使下萌生出爬上墙头摘它一两朵的非分之想。然而终究没有那么巧合的事,终究有那个贼心没有那个贼胆。
于是,对玉兰花的爱意和占有无法获得十分满足的我忽然怀念起小时候来……
那时的自己还是个懵懂的小女娃。我记得那时村子里有一排排整齐的闽南样式的房子,房子与房子之间的巷道铺着不甚平整的、规格不一的石板,一到夏季,大家都把房子左右两边的门打开通风,然后每家各搬出一张条凳、几把竹椅放在扫得干干净净的巷子里,有时大家围坐在一起吃饭,一双筷子在自家和邻居家的菜碟里游走,筷子间传递着每个家庭不一样的味道,有时大家一起打打小牌或讲讲村子里的趣闻轶事,日子过得安详而快乐。
而最为惬意的便是到了玉兰花开的时节,有个走村窜巷的货郎会在他的担子里一头放着莹润洁白的玉兰花、一头放着煮熟了的铰了尾的长钉螺到村子里来叫卖。他每走到一条巷子里,便有一堆妇孺蜂拥上去,年轻的女人们争着把三朵两朵的玉兰花往衣襟上别,梳着发髻的年老的女人们则争着把玉兰花往头上插,更高兴的是孩童们几分钱就可以买到一捧用糙纸包着的钉螺,然后坐在竹凳上皴起小嘴窸窸窣窣的吸吮着。瞬间,玉兰花沁人心脾的优雅香味和钉螺带着海水的腥香味奇妙的交织在一起,嗅觉和味觉都获得极大的满足。哪怕几十年过去,每每想到此,我都还闻得到记忆中的玉兰花香,品得到钉螺鲜美的腥香。
红是我很要好的一个小学同学,她家住在村西头的一座大院落里,院子里就种着一棵玉兰花,刚好长到她家矮矮的照墙的高度。虽然不很高大,但也许是品种不俗的缘故,每年夏天都能开满一树的繁花。红的奶奶是地主家的小姐出身,性格比较清高寡淡,我们都有点怕她,平时去他家玩大家也总是怯怯的。但是到玉兰花开时节,她会让红的哥哥爬到树上给我们也给她自己摘一捧捧的玉兰花,然后坐在榻上用丝线把玉兰花两朵两朵的穿在一起,再用针线缝到我们的衣襟上,走到哪里就一路香到哪里。
可惜的是,在一次村里的乩童扶乩巡境时,说是这株玉兰树上有妖魅藏身,身着红肚兜、手握斩妖剑的乩童树上树下一阵闹腾,手起剑落下只剩一杆树干无奈而又悲伤的看着与一树枝叶的生离死别。尽管如此,红的奶奶还是一直耿耿于怀,之后不久,这株玉兰树就被连根拔起,并被劈成烧火的木柴。我很想知道那树上的妖魅是否被斩杀收伏了,抑或失去了栖身之所又藏匿到别的什么地方,还有玉兰树劈成的木柴烧出来的饭是什么的一种味道,而最终我是不得而知了。
人生总有些人和事只能活在追忆中,就像我现在欣赏着别人家围墙里压枝的玉兰花、或徜徉在道旁的玉兰树下,花香一样的沁人心脾,但小时候与海水的腥香味相伴的玉兰香、还有小巷里邻里的饭菜香,除了记忆再无处可寻,于是也就成了心底最美的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