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深不见底的海水。
一股脑的黝黑将我吞没,深不见底。
白色的建筑,大理石砌成的,里里层层,包成一个……弧形?
有人群在空中飞舞,他们的手指,薄如蝉翼的云纱,牵连着,一根又一根……
上下起伏,身体不能自主。
我忽地从黑暗中惊醒。
这个梦,再一次出现了。自从黄仁回到家之后,我便夜夜重复这个梦魇。
我枕着一身冷汗,借着流进屋内昏昏沉沉的白月光,看见我的手指,由透明的轻纱牵连着,就如梦中的人群一般。
为什么,为什么大鼏的女人,她们的手上光滑如洗。
为什么,为什么就连查尔斯,他的手指也是干干净净,利利索索。
零碎的回忆,断断续续地,进入了我的脑海中。我看见一个如我一般的女子,她有着一头如夕阳一般的金发,抱着一个大陶罐,活泼地欢腾在我从未见过的小路上。她全身下上,只围着一条白巾,飘逸而又美丽。
她是谁?
我惊恐地睁大了双眼,这些记忆,是从哪来的?
“什么?你居然自作主张,放了她的血?”是黄仁的声音。我颤抖着手往枕边一摸,果然没有人。
“老爷!已经拖不得了,你得快快下手呀!”夏氏的声音显得那么痛心疾首。
“没有我的命令,你不许动她,不许!”黄仁声嘶力竭地喊道。
他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我的头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那个金发女子再一次闯进了我的脑海中,这一次,我居然看见她沉睡在海底,是谁在她的腰间绑上那么大一块大石头?是谁那么残忍?她的小腹微微隆起,定是已经有了身孕,这可是一尸两命呀!
黑暗中,送子娘娘静默地看着我。您是在责怪我对黄仁的不忠吗?我的心底涌上一阵愧疚,为什么我会看见这些,是想唤起我对死去的儿子的依恋,谴责我的背叛,引导我要忏悔吗?我愿意,我愿意,为了我的儿子,我做什么我都愿意。我只求,不要让我再看见这些凄惨的画面。
我颤颤巍巍从黑暗中爬下了床,小心翼翼打开了抽屉,捧起那卷圣母玛利亚的画像,虔诚地跪在了送子娘娘面前。
如果说黄仁的出现,犹如闪电般迅雷不及,给我的生活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么查尔斯则是一束光,那么轻轻柔柔地照亮了我,带给我希望。黄仁于我,像是父亲一般,严厉而又慈爱,处处疼惜着我,我也一直乖乖听他话,感恩他带给我的一切。查尔斯却像一个久违的朋友,他的身上总是散发着熟悉的气息,似是隔了千百年来的召唤,在他面前,我抬得起头,敢于坚持我的意志,同时也对他的一切感到好奇。这两种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黄仁是责任,是感恩,查尔斯是亲切,是归属,更是信任。
可是,我也真真切切地明白,既然我已经属于黄宅,那么,我便不应该拥有查尔斯。我轻轻展开了圣母画像,凝视良久,教堂里上下飞舞的小天使,似乎又浮现在以前。
有什么用呢?它们于我,终究是两个世界,我将脸轻轻贴在玛利亚的脸上,含着泪喃喃道:“谢谢你,查尔斯。”
谢谢你,在这段日子里给我带来这么多惊喜。
“没有一个忧患,耶稣不能担当
没有一个痛苦,耶稣不能背负
我要向高山举目,我的帮助从你而来
满有丰盛的慈爱……”
娘曾说过,我唱起歌来,声音异乎寻常,不是那种婉转动听,倒总有一丝凄美的意味在里面,叫人越听越伤感。我慢慢拿过桌边的烛台,慢慢唱起了查尔斯教我的一首基督教赞美诗,倒真被自己代入了进去,眼泪吧嗒吧嗒打在了玛利亚的身上、脸上,烛泪也跟着吧嗒吧嗒滴在她的身上,正好,滴在她的心口处,倒像是她替我留下了泪,心替我流出了血一般,我忍不住触景伤情,不由唱的更为动情了:
“你的爱总是不离不弃,时刻将我环绕
怜悯如江河涌流……”
烛火渐渐点燃了画卷一角,它慢慢沿着角落攀着,毫不怜惜吐露着火舌,如白蚁蛀木般,缓缓,缓缓吞噬着画卷。玛利亚依然微笑着,在这缭绕的火光下,美的那么惊心动魄,倒叫人有些不忍心了。
我闭上了眼,哽咽着一遍又一遍道:“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查尔斯。
对不起,黄仁。
对不起,我的孩子。
对不起,玛利亚。
对不起,送子娘娘……
我是一个浑身上下充满罪恶的女人,神呐,我只想死乞白赖祈求您的原谅,请您聆听我内心的忏悔……
一束耀眼的光,忽然打在了我泪眼朦胧的脸上。神,是你突然显灵了吗?我慢慢睁开了眼,却只看到——黄仁,此刻身后跟着夏氏,一脸震惊地站在我面前。
我不知是怎么被拽到黄宅后院来的。
黄仁见了地上那幅烧成一半的圣母玛利亚画像,疯了似的冲上前,拼命撕扯着,也不顾火舌就要烧到他的手掌心,直至撕成白花花的碎片,他气红了眼,掐着我的脖子道:“说,这幅画是从哪里来的?有洋人来找过你了,是不是?是不是!”
我们的动静实在是太大,甚至是惊动了西厢房的莫兰芳,她一见这情形,登时冲上前来,拉扯着黄仁的手:“你放开她,放开她!”夏氏也被这场纷争卷了进来,可是,她是推着黄仁还是莫兰芳,我没有看清楚。只是在这场闹剧中,也不知怎么回事,我便突然被架着来到了后院,停在了那口大水池前。拖着我来的是黄仁还是夏氏,我也不大清楚,抑或是说,是他们两个?
莫兰芳倒是一路小跑并叫唤着追了过来,她见我们停在水池前不动了,冷笑着道:“黄仁,你的真实面貌,今天是要揭开了吗?”
黄仁沉这脸,压着声音道:“你想怎么样?”
我是第一次见黄仁的表情这般的可怕,他的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呢?此刻,到底去哪了?我乞求般拉着他的袖子,哽着声音道:“老爷……”
黄仁似乎被触了一下,眼神渐渐变得温和起来,他有些绝望地看向我:“莎儿,你怎么那么不听话呢……”
“老爷,我……”
“戚夫人!”夏氏见黄仁有心软的迹象,立即冲我喊道,不肯给我一丝认错的机会,她厉声道:“戚夫人,黄宅待你不薄,你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应当清楚。”
我羞愧地低下了头,现在夏氏无论说什么,我都是没有理由反对的。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应该如此伤老爷的心,更何况是对外人动了心思,于是我说:“夏妈妈,都是我的错,莎儿……莎儿甘愿受罚。”
“受罚?你想怎么受罚?”夏氏朝着我步步逼了过来:“平时怎么教你的,你倒是忘得一干二净了,黄宅是大户人家,现在越了规矩,只怕不是你经得起的。”
“夏妈妈,千刀万剐,莎儿都是不怕的。”我一横心,盯着夏氏的眼睛认真道。
夏氏眼里闪现出一道精光,似乎一切都尽在她的掌握之中一般,朝着我更加逼近了一步,只听她冷哼一声,轻笑着说:“戚夫人,你说,千刀万剐都是你不怕的,是这样吗?”
“是。”我答道。
她又笑了一声,幽深的黑眸如这潭黝黑的深不见底的水池一般,盯紧了我:“戚夫人,我还记得你曾说过,为了老爷,你是什么都愿意做的,是不是?”
我迟疑地看着她,可这回,不等我反应过来,她便抡起一个巴掌,把我掀进了后院这口大水池中,她的声音明显带着兴奋:“现在就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我一阵眩晕,在这潭黑得怕人的水池中,渐渐陷入了沉睡……
一个如我一般的女子,朦朦胧胧地出现了,她有着一头如夕阳一般的金发,抱着一个大陶罐,活泼地欢腾在我从未见过的小路上。她全身下上,只围着一条白巾,飘逸而又美丽。
她是谁?
我犹豫着跟上前,但现在,似乎自己只是一团空气,没有任何人看的见我,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拦我,我可以自由自在地穿越人群,穿过墙壁,穿梭在任何一个地方。
那个女孩活泼地跑向了一栋土驻小屋,她把盛满粮食的大陶罐往地上一放,便自作主张关上了门,朝着屋内那个男子笑着。
男子和她一样,有着浅蓝的眸,深邃的眼,立体的五官,挺拔的鼻梁,棱角分明。不同的是,他是一头烟灰色的卷发。
女孩羞涩地上前几步,男孩迫不及待地拥抱了她,像许久未见的恋人一般。他们含着泪,热切地拥吻,在窗边,在床上,不断地耳鬓厮磨……
接着,便是女孩遭受打骂的一幕。她的家人们,也是上上下下围着巾,抽起一根藤条,嘴里气急败坏着叫喊着我听不懂的语言,一遍又一遍,抽打着她的身躯,她雪白的皮肤上,渐渐布满了道道伤痕。可是她依然死死捂着自己的肚子,不让它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直觉告诉我,女孩有了身孕了。
城邦里上上下下围拢了一圈又一圈的人,看热闹般,挥着拳不断叫喊着什么,他们把女孩五花大绑,放在城镇中间最高处,一群又一群人,阻止着银发男孩的靠近。女孩却欣慰地笑了,她温柔地看着男孩地方向,粉唇轻启,我似乎听懂了她的低喃:我不后悔。
在众人的推使之下,她带着不知有多重的大石头,渐渐沉入了海底,家人们绝望的哭喊,隐隐从海岸边传来。
是呀,在那个时代,那个小小的城邦里,谁也不会允许一个女祭司——神的女人,和凡间男子做出这等之事,她所诞下的,在他们眼里,不是生命,而是一份罪孽。
可是,我又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惊恐地睁开了眼,只有隐隐的白月光透过水面,照射进来。我在这水池中间,无助地飘荡着,陌生又熟悉般,抚上了我身下这条,这条随着水纹飘动的……
鱼尾。
我全记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