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午后,正在午休。
一个陌生电话打过来,我从疲倦中挣扎起来,眯着眼睛摸到手机,按下绿色接听键,语气很不友善。
“你是哪位?”
“你是陈小红的朋友吗?”
陈小红?朋友?
我昏昏糊糊的大脑被这两个词猛地唤醒,哦,我是曾经有过这样一个朋友,几年不联系,差点都忘记这个世界还存在这么一个人。
她本人估计倒希望所有人都把她忘记,尤其是这给我打电话的追债公司。
四年了,她欠的几万块债居然还没有还,电话还打到我这里来了。
2018年
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一次聚会上,七八个有点熟又不是太熟的狗肉朋友,凑在一起谈一个项目。酒桌上,她谈笑风生,频频举杯,和几个老板打情骂俏说晕段子,我低头喝橙汁,装聋作哑。
临出门,她跟在我后面,刚才还春风十里的脸庞上挂着一丝疲倦,她低语:“你知道吗?我现在连车子的交强险都快买不起了,你能借我1000元钱吗?”
我一惊,不会吧,在深圳这个地方这个时候,以她的学历(本科)和经验(在世界五百强工作),居然沦落至此了。
那是2018年,无数企业和个人都在刷新自己业绩和收入的最高记录,全民创业万众一心,早上你做一个深呼吸,能闻到深圳空气里散发的自由、拼搏、奋斗的气息,路上的行人走路都带着风。
居然有人快活不下去了,她很健康,正年轻,家境也不错。
交不起交强险保费的事,后来事实证明她没有说谎,但她的问题绝不仅仅是一时经济周转不灵,交不起保费那么简单,她没有工作,确切地说是不去工作,不去工作自然没有收入。
她曾经是我们同事中间混得最好的一位。
最早挖到自己事业的第一桶金,最早买车,最早拥有自己的独立办公室,最早建立自己的团队。
2010年
十二年前。
她从我们一起工作的世界五百强离职,进入了我们公司的供应商企业,专门对接我们公司开展业务。凭借对原来公司的业务流程、企业文化、人事管理的熟悉,她成长飞速,从业务员到业务经理,只用了二年,年纪轻轻就带领十几个人的团队,每年营业额上千万,拿提成拿到手软,很快她就买了车,在老家建了房子,那时候我们还守着三四千的工资撒不了手。
和我们聚会,都是她买单。一方面我们和她比起来是真的穷,一方面是酸溜溜的妒嫉。她哈哈一笑,就去买单,乐意做我们的大姐大。
和我们共事时,她认识了一个男孩,非常爱他,男孩两次说在部门工作不顺利,她都动用自己亲戚的职务权力帮助他调动,洗衣做饭像个母亲一样全心全意照顾他。
后来,他们顺理成章地结婚生子。
人们说小孩子出生的第一年,是考验夫妻关系最重要的一年。这真是一个真理。
红的婚姻裂痕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一边是工作上的业务压力和应酬,一边是嗷嗷待哺的婴儿,再加上一个已经享受惯了她的精心照顾的老公,她心力交瘁。
有人可能会说,合不来,离婚就是,一个女人带着孩子也可以过得很好,何况她那么有能力。
是的,万不得己,离婚是婚姻止损的好办法,不过,离婚是两个人的事——她老公不按常理出牌——不离婚,玩人间蒸发,丢下这对母女。
后来几年,她拖着个孩子,到处围追堵截,满世界翻找这个男人要求离婚,公司、户口所在地、家里、亲戚朋友,只要有一点信息,立即飞奔过去。
猫追老鼠的游戏玩了几年,当那个男人终于签字同意,她说她那一刻没有解脱和自由的快乐,她所有的青春、心血都被恶魔吞噬殆尽。
离婚的她,没有迎来新生,反而加速坠落。
不上班,凭以前的人脉,偶尔接到一个订单就转给别人拿一点介绍费,花完这笔钱后再去想办法接单。
女儿这些年跟着她东奔西跑,学也没有好好上,生活也没有学到什么好的。
红在牌桌上,在酒吧里,或者在某个男人家里,唯独很少在自己家里,七八岁的孩子一个人睡,一个人起,饿了吃包方便面。
有时候有男人来家里,她就让女儿去邻居做作业。打麻将押宝起晚了,就给20块钱,让孩子去外面吃。
有一天,和她一起在校门见到她的女儿,高高瘦瘦,穿着褪色不合身又没洗太干净的蓝白校服,脖子上挂根细细的红色绳子,上面晃荡着两片出租屋钥匙,看人的眼神是一副无所谓的漠然,和红一模一样。
红跟我说,她女儿已经有男朋友了。她这样说的时候,语气很轻快,如同在说孩子最近在读一本什么书,参加某某活动一样自然。我无言以对,只在心里唏嘘世事无常。
2008年
还记得,第一次和她相识,是在我的婚宴上。我们部门的人爱热闹,那时候也流行结婚请客,我给大部门的所有同事都发了红请帖,其中也包括她,她那时候刚进我们部门几周,还没有私下打过交道。
婚宴红盛装而来,精致得体,一看到我的婚纱就哇塞地扑过来,要和我合影留念,对我说,姐,你一定要永远幸福!眼神和今天这个夏日的晴空一样明朗。
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
所有的泪水也都已启程,
却忽然忘了,是怎么样的一个开始。
在那古老不再回来的夏日,
无论我如何地追索,
年轻的你只如云影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