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江滩乱石成堆,团着枯黄的苇草,像是生了烂疮野狗的癞皮,对岸树林的黄叶如四五十中年人初显的银丝,不成气候,却又无可奈何。江水没了夏日的汹涌,可还是搅起浑浊的泥沙,不清不楚地向东流。

我沿着江边的泥径赶路。今早下了一场小雨,路有些泥泞,不得已只能踩着路边的野草,一深一浅地走。走去一里有余,只看见右边的竹林里,一位四十上下的妇人正在一处新坟前烧着纸钱,纸钱不多,羸弱的火光闪烁,坟前的蜡烛滚落下两行红泪,清香升起的烟雾由实到虚,慢慢扩散开。初垒的坟,土还松松垮垮,坟上散落着下葬时抛撒的冥钱,一旁还有花圈和一地爆竹炸尽的碎屑,只是这些日子的风吹日晒雨淋,冥钱变成奄奄的一层,花圈上的颜色也尽皆脱去,泛起寡淡。妇人窸窸窣窣地低诉,离得远,只有从她身后过时才听得见几句:“······勒几天冷了,你自己个人在那边也要照顾好个人,有啥缺的,我又烧些纸给你······我那天梦到你在前头走,我就在后头跟到,可是我从个赶都追不上你,喊你你也不答应我,你在前头走啊,我在后头追,不一哈儿,前头山路拐个弯,就找不到你了······”

一边说着,一边把纸钱撕散,三四下成一叠,一叠一叠放到火堆中。纸钱烧成灰后随着微风升腾,一圈,一圈,一圈比一圈大,快要浮出水面,终于失了力,无助地跌落在泥沙上。

我自然没有停留,加快些脚步从她身后走过。渐远,妇人平淡的声音渐弱。这并不奇怪,对亡人的嚎啕大多留在了停棺的时候,伤心用完了力气,只剩下坟前无可奈何的平常。大江向右拐了一个大弯,沿着小路转过去,再不见妇人的身影。

走出不久,隐隐见着炊烟,想了想夕阳偏西,再往前去不知又要走几里路才见得旅店,我便打下主意试着借宿一晚。炊烟升在半山腰,山路蜿蜒曲折,只有一条常年有人踩踏走成的窄道,沿着又走去几里路,终于见着一座小院。灶房门扉半掩,应该有主人在家,我便轻轻叩了几声堂屋的木门,灶房里跨出来一个男人,年岁看不出,日晒和山风在把他的脸和手割出很深的皱纹,身上穿着常见的深蓝色布衣。我向其阐明了来意,想借宿一晚,男人欣然允诺。我简单把包裹放置下,顺便拿出里面的干粮,蹲到坝子边上吃起来。山里活路多,男人除了初见面时,其它一刻没停,灶房里煮着饭,还忙着把鸡鸭邀回圈里去。不多时,干粮便吃尽了,实在无趣,我就在坝子边吧嗒两口旱烟。正抽着,先前在河边的妇人回来了,料想的不错,她应当是这家的女主人。见她回来,男人赶忙从屋里迎出来,先是耳语了一番,妇人随即转头向我打了个招呼,没多说话,就进了屋里,男人见此状,露出一副赧然的表情。我笑了笑,挥挥手,让他赶紧招呼着吃饭去。男人进了屋,我又接着抽上我的烟。

黑夜的降临往往是那一瞬的事情,黄昏越重,视线便越模糊,起初对面山头还瞧得见一片竹林,当一切影影绰绰,不知哪个眨眼便彻底看不清,山与天融在一起,夜降临了。山上的夜晚是深邃的,除了屋里透出的一帘微光,往四周看去,都是一个模样的黑。不是每晚都像今夜能见着星星,一点一点的星星闪烁,像宝石折射出的闪光,夜空就是整块晶莹剔透的水晶,只见月亮,不见云。

不知什么时候,男人也拿着杆烟坐到背后的肩崁上,烟草似络铁般发出橙红的光,无形的烟雾从口里逃出来。我走过去,对他说:“节哀顺变。”他一愣,“下午来时恰巧在河边看到妇人在坟边祭拜。”我又解释道。“啊······嗯······”他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只得发出些浑浊的声响,“是小儿子······”他终于回过神来,“小儿子贪玩,去河边玩水,一没注意摔到河里去了,按理说河边的娃儿不至于弄容易折在水里,但是哪个能想到······”,“这之后便浑浑噩噩,常常去坟上,说是娃儿头天梦里跟她讲了好多话。”讲到这,男人深吸了一口烟,橙光极速地坠落,“不容易啊。”我也跟着吸了口,沉沉说道。

“你觉得这世界上真有志怪嘛?”我问他。

“······怎么。”

“突然想起以前师傅给我们讲的故事。这世上有种叫做‘思’的妖怪,专门以人心里的念想为食。心中有多少珍藏的人和事啊,可它也不过一拳之大,就多亏了这妖怪。它们把这些还织成梦,才成全了人们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听起来不像是坏妖怪。”男人笑着讲。

“多亏不是。”我接着说,“不然人思念极了,那股郁结在心里的气始终塞着,讲不出,道不明,更不像寻常病疾,药石可医。”

“那个时候真痛苦。”

“真痛苦。”

故事讲完,似无它话可说,我俩只好默着抽烟,再无它事,又闲坐了一会,各自歇息去了。夜至无事,便只有睡觉。睡到一半,我听见那边房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隔一会,听见木门打开的“吱呀”声。我翻身起来,透过门缝,看见堂屋里点起了油灯,妇人披了衣服坐在门槛前的台阶上,过了好一阵不见其它动静,我才又倒回去。所幸,这之后无事至天明。山里的清晨有些雾气,门前的杂草上挂着露珠,待我醒来时,那夫妻二人早已起床开始做活,男人在铡猪草,妇人抓了一把谷子撒在院子里喂鸡。

待我拾掇好再出去时,妇人又不见了踪影。男人还在灶房煮着猪食,我走过去递给他一张方子:“都是些安神的,没办法,只能慢慢来。”男人赶忙道谢,我还是笑了笑,挥挥手:“活人总不能给难死。”

之后谢绝了男人挽留的好意,收拾好东西,我又踏上了行程。

这时太阳已经升了起来,早晨挂在杂草间晶莹的露珠没了影,青女来了一趟,似乎没留下其它痕迹,但我们知道她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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