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的人生经历越来越沉重,并且带给我巨大的痛苦,但是顺应天命却越来越远离我的思想,我自己有时也把这一转折称为从印度到中国的转折,也就是说,从苦行的印度思想转向接近生活的、‘肯定式’的中国思想。”
这是黑塞的关于中国的一段描述。他从没到过中国,对中国的了解,首先是受他家庭的影响,其次是他读到的来自中国的译著,另外还有他在东方之行的旅途中,遇到的那些中国人。
他的父亲是一位德国人,在爱沙尼亚出生。他的母亲是法国籍的瑞士人。他曾经去过许多地方,写出了大量的小说、散文、诗歌等文学作品,有人称他为浪漫骑士。
传说中的骑士高大英武,身穿铠甲,头戴钢盔,左手执盾牌,右手拿长剑,在骏马上驰骋,在战场上冲杀。黑塞不是这一种骑士,而是一位先驱。他驾乘着思维的风帆,身披欧洲文学的长袍,用眼睛去观察风物人情,用耳朵去聆听自然的声音,用心去体会每一片文化沃土上的悲欢离合,荣辱生死。
这位骑士小时候的梦想是做一个诗人。他是在德国一个依山傍水的小城市里出生的。父亲和外祖父都是传教士,长期在外国工作,也了解东方世界的人和事。他四岁的时候,跟着爸爸一起去了瑞士,之后全家加入了瑞士国籍,但是不久又搬回了德国老家。贪玩的他,经常在原野里、在花园里、在森林里捕捉那翩翩飞舞的蝴蝶。他还跟随父亲去博物馆参观,印象特别深刻的是一幅庄稼地着火的画。小孩子的世界总是天马行空。
很快到了上学的年纪,他去了一所寄宿学校。按照学校的培养路线,他要么成为一位教会人员,要么成为一名教师。他很喜欢这所学校的校长,每次校长夸他作业写得好,他就能幸福好几天。他在学校的表现也挺好,父母都很高兴。为了将来他能顺利进入德国的好大学,父亲还专门把他的国籍又改回了德国。家人对他抱有很大的期望。
这次毕业升学考试,他考了全校第二名,顺利地拿到了去神学院学习的名额。这时应该是父母最喜悦和轻松的时刻。他到了神学院之后,才发现学校和自己想得完全不一样。不是乏味的课程,就是凶恶的同学,他越来越不喜欢这里。他逃了两次学,老师发现以后罚他关禁闭,他就写了一首“禁闭诗”,寄给了报社。老师要是知道了,估计又要关他禁闭了。他似乎再也融入不了学校的生活,再加上生病,不得不退学,回到了家里。在家里他又觉得别扭,跟父亲的关系越来越紧张。父母劝不了他,又拿他没办法。与其看着他在家里怄气,倒不如赶紧再给他找个学校,所以他们给他找了一个又一个学校。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哪。
有次他们把他送到儿童疗养院,他就给爸爸写信:“爸爸说这里是‘最好的’地方,那是因为我来到这里,你们就能摆脱我了。”这时候还在跟爸爸僵持呢。后来他们又把他送到文理中学。虽然他考试成绩还行,但是对学习还是提不起兴趣,就又退学了。从此他告别了学校生活,小骑士要出去闯世界了。
去书店当了三天学徒,他就不干了。他情愿待在家里,也不愿意去跑腿送报。这个小少年沉浸在家中的那间书屋里,阅读外祖父收藏的书籍,品味德国文学,体会18世纪的哲学的魅力。而另一边的父母,不是为他的学校操心,就是为他的职业奔波。终于他答应去塔钟厂当学徒。这一次他表现好了一些,干了一年多。后来他又去了一家旧书店当学徒,这里既有工资,又有书读,他在这里待了三年。这里的旧书,勾起了他的学习兴趣。他后来回忆说,我不再沉浸在那些新书的浪潮中,而去旧书中找寻那些过去的,已成历史的,远古的精神之门。
他非常喜欢读书,书是他了解世界的一扇门。通过那些书,他有时和歌德对话,有时和尼采对酒。从一本关于威尼斯的历史和文化的书中,他了解到了一个神秘的国度,他要去寻觅,去探险。他去过威尼斯好几次,不是走马观花的游览,而是去考究,记录。他背着那本书,一边旅游,一边对照,从气候、建筑到民情风俗都细细地考察研究,一路走一路记,沉迷于水城的天光云影之中。
他还去了一趟印度,了解印度的风俗、文化,见识一下书中所写的佛的国度。《通往印度次大陆》这本书,就是他一路上写的见闻故事、抒情诗歌、散文随笔等。邮轮上的蚊子,锡兰的棕榈树、印度洋上的岛屿,那些新奇的事物、旅行的烦恼,带给他一种全新的体验。路上遇到的中国人,让他真切地感受到一种儒雅而亲切、智慧且随和的东方精神。他在报上的文章中说:“竟有如此奇妙的中国文学,如此特殊的中国人和中国精神,使我从30岁以后不仅热爱和尊重,而且还越出界限,让中国成为我的第二故乡和精神避难所。”
他热爱文学,但并不回避社会活动。他曾经加入过一个团体,体验了一段时间的素食,体会那返璞归真的逍遥,放浪形骸的自由。一战来临,硝烟弥漫,他奋勇地加入到照顾战俘的行列中去,还办了《战俘报》,建立了小型图书馆。在漫天鼓吹战争的思潮中,他仍然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不停地在报纸上呼吁,“爱高于恨,理解高于对立,和平高于战争”。他的好友罗曼·罗兰这时也和他站在一起。可是硝烟弥漫,炮声轰隆,有谁能听得到这呼声,又有哪一个人能阻止战争呢?“以战止战”,是古人不得不面对现实的经验总结;“以和为贵”,则可能是对战争带来的伤痛的一种反思。
处于战争中的人,不会再有平静的生活。就像山林中的蔓延的大火,草木鸟兽,都躲避不及。黑塞救助了许多流亡的人,有作家、艺术家、科学家,有的后来还成为大师。多年以后,还有人给他写信:“我们多想经常去打扰您并和您交谈,……和您在一起,我们多么高兴。”你那么勇敢,富于战斗精神,还同情战争造成的种种不幸。
纷乱的战争、父亲的去世、流离失所的难民,令他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精神压力,也引起了他对于欧洲文化的深深的反思。他试图从思想中去寻找一个答案,来解答这许多无奈又沉重的问题。“不再是哥德式的,而是与印度智慧、中国智慧、希腊智慧呼吸着共同的空气。它不再是意志,而是虔诚、敬畏和奉献:道。”他思索着,像一位深沉的思想者。
他运用思维的武器,在文化的海洋中遨游,不分国别、种族。他正视战争中造成的创伤,人们精神生活上的空虚。他尝试寻找一种方法,去改变这种现状。他不畏惧即将到来的苦难,也不害怕自己因为找不到方向而无处可藏。就像他小时候,外公看到退学在家的他,笑着说得那样:“你又来了一次天才的旅行吗?”
六十多岁的时候,他出版了长篇小说《玻璃球游戏》。这本书,他写了十多年。1946年,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他。他没有去现场,而是写了一封书信。在书信中,他说:“我但愿所有迥然不同的形体和色彩,在我们这个可爱的地球上万寿无疆。……我讨厌伟大的简化者,我热爱质量感、不可模仿的记忆和独一无二的存在。”这是对瑞典文学院的肯定,也是他文学创作的感悟。
他敏锐的触觉,不光表现在文学上,还有音乐上。有次他在收音机中听到了一首肖邦的钢琴曲,是一位华人演奏的。他听了之后非常激动,还写信给朋友,分享他的感受。“当我聆听这位音乐家演奏时,我似乎亲眼目睹了一位来自东方的男子,那是一位我幻想、杜撰和梦见的人物,就像是从《庄子》或者《今古奇观》中走出来的一样。他的演奏如行云流水,在‘道’的指引下,那只无拘无束的虔诚的手,就像古代画家运用毛笔一样,挥洒自如,感悟宇宙的真谛和生命的意义。”
1962年的一天,这位85岁的老人,这位浪漫的骑士,安详地离开了人世。一首他曾经挂在门口牌子上的小诗,上面写着:
倘若一个人老了
完成了自己的存在
他有权利静静地和死神结成朋友
他不需要有人来看她
他熟悉他们,也已经看够
他需要的唯有寂静
去访问这种老人,和他说话
用闲话折磨他
这很不合适
离开他住房的门口
走过去
就像走过无人的房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