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冬日，天黑的特别早，才刚过五点，外面就漆黑一片了。

      办公室里的一个小职员关闭了电脑里的最后一个word文档，准备下班回家。这是他七个月以来下班最早的一次，以往他总要待到八点以后才离开办公桌。可谁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啦，时间刚过，他就起身准备收拾东西。

      他的随身物品只有一个黑色背包和一台破旧笔记本，这两样东西跟了他四年。笔记本已经换过两次电池，板面上的按键有三分之一接近报废。好几次，他用它办公，突然在重要关头，屏幕一黑，档案全无，气得他当场就要挥拳砸烂。

      他轻手轻脚的收拾，生怕让旁边的人看出什么端倪。他扛着背包，从办公室走廊穿过，这中间，他碰到了两个相熟的同事，他们迎面相撞，四目相对，他感觉他们的眼神里有异样的东西，仿佛会说话似的。突然，他感到良心有愧，心跳加快，面红耳赤，好像一件并不存在的厚重大衣压在了肩上，累的他快喘不过气来。他埋下头，谁也不想看见，就这样笔直冲到电梯里，等下到一楼，他才松了那口气。

      来到街上，外面冷飕飕的，寒风像刀子一般在他脸上连刮了三下。

      “这天可真冷”他嘴里嘟哝着，扭头瞧着四周裹得严严实实的行人，“啊，冬天来了，这日子可过得真快，可我完全没了印象。去年的冬天也像现在这般冷吗？是不是还下过雪？可我好像记得上一次的春天才刚刚结束一样”

      他哆嗦着身子，在寒风中战栗。他学着周围人一样，用双手交叉叠在胸前，把黑色棉袄贴身捂得。果然，两秒之后，他就感到暖和了些。

      “可是接下来去哪？”这个小职员发起楞来。

      以往这个时候，他还待在9层楼高的办公室里，在电脑桌前敲敲打打。因为只要时间过了晚上七点，他就可以免费领到一份由公司为加班员工准备的晚餐。这种快餐通常价格在十五块左右，里面有两个荤菜一个素菜，外加一份紫菜蛋汤或者海带汤。

      他站在原地，局促不安，反倒开始想念这种美味了。

      在过去，他可从没为晚餐吃什么而犯愁，而现在，他真希望有个人出来帮他拿定主意。实际上，在他周边，方圆二十米内，正有两家快餐店。小职员试探性的把头往里面瞧了瞧，他看着稀拉的顾客和面无表情的老板，瞬间就失去了进去的冲动。

      “我今天一定是疯了，才做出这么个决定。要是我没有下楼，继续在公司里多待上一小时，就可以领到免费晚餐了，过去我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小职员第二次责问自己，“另外，下楼的时候，已经有两个人看到我了，虽然嘴上没说，但难保他们不去告密。我一直是公司里最勤奋的员工，老板经常当着所有人的面夸奖我，要是被其他人知道我准时下班，一定会被狠狠嘲笑一顿”

      想到这，小职员更加懊恼不已，恨不得当众敲破脑袋，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可是既然出来了，就绝不可能再回去的，绝不可能，因为那会要了他的命。

      小职员挺着单薄的身躯在风中瑟瑟发抖，他反复裹紧了上衣，依旧感到一股凉意从地底下传来。他心烦意乱，毫无主见，简直恨透了十分钟前的那个愚蠢决定。之后，他理清了思路，既然无从选择，倒不如先回家再说。

      他在附近一个安置小区里租了一套二十平的单房，里面只够放一张床和一个简易桌子。那儿离公司只有800米距离，需要穿过两个街道。他沿着朝阳街一直走，先是路过一家蛋糕店，后来又经过一个煲仔屋，但他丝毫没有停下脚步。他脑袋里正想着白天的事，工作上的一些事情。

      上午的时候，那个严厉的老板狠狠把他骂了一顿。他写了一篇文章发给老板看，自以为写的不错信心满满，正等着接受表扬呢，可谁知竟挨了批评。他的老板站在桌前，一字一句的往下念那篇文章，在念到一处时就皱起了眉头，然后便开始训斥他，说这个地方语句不通顺，那个地方又需要修改文字顺序，例如这句话：把酒店出租率做到100%和酒店把出租率做到100%，老板就让他改了三次，可他实在弄不明白这两者本质上的区别，但老板却偏热衷此事，咬文嚼字，非要改到满意为止。有时候，他真不明白这些有钱人心里都想些什么。

      回想起这事，小职员心里有些失落。他原本毕业于农业大学的电子商务专业，却阴错阳差的来到这家公司干起了行政文员该干的活儿，而且一做就是五年。他的日常工作就是写一些公众号文章以及整理公司的客户案例，再然后就是一些杂七碎八的活儿，这个使唤他一下，那个有事找他帮忙，他全都一一照办。在公司里，他忙着各种杂事，大大小小的事物他都要参与进来。而且就目前来看，他的岗位不会得到提升，一来能力不够，二来老板压根就没这个打算。

      每年，能从老板口袋里拿到四万块钱，为此付出的代价是每天工作超过15个小时。五年的时间里他的工资只涨了三次，每次500元，老板随便说个理由，他都心甘情愿的接受了，并且还觉得羞愧，就好像事情没增加多少，反倒白拿了老板500块钱一样。

      在这个城市里，他几乎没有什么要好的朋友，亲人就更没有了。平时他都是待到很晚才回家，这样一趟到床上，就可以立马入睡。他从来没有在晚上单独出去玩过，也不知道附近街道新开了哪些门店，有哪些新鲜地方，这些他统统都不知晓，甚至是漠不关心。

      几年来，他一直想看橘子洲头的烟花，但总是没时间去；他听人说春天里省植物园内的樱花开得特别鲜艳，他在内心琢磨了很久，甚至在网上把往年的照片挨个翻了个遍，可最终还是放弃了；某一天，在朋友的怂恿下，他好奇心起，决定单独去步行街逛逛，可当他走到那儿后，却发现满大街都是成双成对的情侣，之后他就再没去过第二次了；周末里，他也几乎很少出门，他似乎丧失了交际的本能，把自己单独关在二十平的出租屋内。好在互联网拯救了他，吃饭、购物、生活所需，统统都可以在网上下订单，要不然他铁定会被饿死。他在长沙待了七年，有一次一个同事跟他提起广电中心和海底世界，他竟然回答说不知道。

       他曾有过无数次想法离开这家公司，他有一位大学同学，毕业后就去了深圳，现在月薪已经超过了1万5千元，差不多是他工资的四倍。他的这位同学好几次劝他离开长沙，可是离开后，他又能去哪呢？他在这儿待了五年，除了手里的工作，便几乎不会弄别的活了。老板把他的个性和能力压榨的丁点不剩，到现在，他才日渐明白，他已经成了这个公司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一来老板对他的工作算是满意，二来他变得毫无专长，一旦离开这儿就等同于失业。就目前来说，他与公司双方都互为满意。只要老板不赶他走，他就可以在这里一直待下去。

      想到未来，小职员不停的叹气，无奈又无助，可又有什么法子呢，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呀。

       突然，从他的腹部涌上来一阵疼痛，紧接着是一串长长的咕噜声，好像整个肠子都翻了个滚一样。饥饿的本能迫使他必须马上做个选择。

      他停下来，眼前正好有一家粉店，招牌上标注着粉、面、蛋炒饭、饺子混沌。他望着出神，可是很快又喜笑颜开，他心想：在这儿吃一碗粉只不过七块钱，而且还可以管饱呢。

      即刻，小职员便朝那走了过去。

      “吃什么？”粉店老板直接了当的问他。

      小职员抬头看下价格表，五秒之后，挤出几个字来：就辣椒炒肉吧，我喜欢这个。

      两分钟后，老板将一晚热气腾腾的粉端到小职员桌前。碗的最上面是青色辣椒，里面掺杂着泡过酱油和味精的瘦猪肉，下面是白色的米粉和汤料，热腾腾的白气正往外冒。

      他饿极了，狼吞虎咽起来，连白色葱头都吃了下去。等到他快要吃完的时候，店里又走进来了一个年轻人，看样子年纪要比他小。这个年轻人上身穿着黑色棉衣，棉衣看起来又笨重又土气，一般只有停车坪的保安才穿这种军大衣，专门用它来抵御夜晚的严寒。

      进门后，老板问了年轻人相同的话。

      那个年轻人看了下价格表，然后又往锅里反复瞧了几次，最后指着其中一个，说：

      “这是什么码子？”

      “木耳肉丝”老板回道。

      “多少钱？”

      “五块”

      “那就吃这个”

      “要不要加个蛋”老板追问。

      “不用，我对蛋过敏，吃个肉丝粉就够了”

      说完，年轻人走进店里，面朝马路，背对着小职员坐下。

      小职员心里忽然快活起来：瞧呀，还有好多的人生活穷困潦倒，甚至过的都不如我呢？我到这儿来能吃个像样的米粉，而他呢，却只够点个最便宜的吃。我猜他一定是没念过大学，而且从农村出来，他现在所从事的工作要么是保安亭站岗员，要么就干着跑腿卖命的苦力活。他们这类人过得可真是凄惨，或许一辈子也就只能这样了。可是他们为什么就不动动脑子好好想想呢？难道就只能满足于目前的现状吗？他们呀，真是可怜啊。

      这顿饭，小职员吃的心满意足。

      稍后，他扯高嗓门叫喊老板，然后故意将一张崭新的百元钞票往空中晃动。小职员付过钱，心高气昂的走出了粉店。

      刺骨的冷风又在小职员脸上连刮了两刀，

      “这天气呀可真是好，寒风吹的人精神抖擞”小职员用力呼吸着空气，胸腔把棉袄撑的鼓了起来，“人嘛，刚吃完饭，就应该多出来走走，要是老待在暖气房里，容易把身子养出病来。生活真是有滋有味呀，难道不是嘛”

      小职员松了松裤腰带，沿着朝阳路继续走，然后在十字路口处往右拐到了人民路上。此刻他心情万分愉悦，走路轻飘飘的。哎呀，真是不可思议，人生就是由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拼凑起来的，难道不是的嚒。上会儿他还心灰意冷，马上这会儿就变得斗志昂扬了。

      这当儿，小职员又陆陆续续想到了从他身边离开的同事。五年前的，三年前的，一年前的，甚至半个月前的。对离职这件事，他总是没想明白。为什么那些曾经的同事会想到离开，难道在公司待的不好吗？在他身边已经来来回回换了十几个人，各色各样的都有，他们究竟抱着怎样的心态离开这儿的。他们现在都过得如何，我敢打赌，一定比这里要差的远，说不定此刻他们肠子都悔青了。对，没错，他们一定在懊恼当初离开公司的错误决定。那他呢，简直就是个聪明人了。

       一个半月前，他跟着老板去重庆出差，那是他第一次乘坐飞机。晚上，他就跟老板睡在同一个酒店房间。一路上，老板对他说了很多话，隐约表达了提拔的意思。当晚，他就开始兴奋的睡不着觉。他在脑海中幻想，在不久的将来，他就要升职加薪，然后可以换到大点的出租房睡了。

      小职员往前走着，心花怒放，他眼睛每瞧见一处，就觉得那儿美极了，对于这些美景过去他竟然一次也没有察觉过。

      他继续欣赏着城市里夜色的美。忽然在一个公交站牌前，他瞧见了一对情侣，他们的身子紧紧楼在一起，连嘴唇也碰到了一块。

      “真是晦气，难道他们就不知道回避吗？这儿可是公共场合，难道他们就不能等到回家，或者找个阴暗没人的地方吗？”

      小职员气得身子发抖，手里就像抓着实物一样，死死攥着拳头。他悄无声息的走过去，同时还不忘用眼睛去瞟这对男女。他期待他们能看到这种指责，然后立马就停止这种肮脏的行为。

      可是几步之后，他又因为一些事情而犯迷糊了。世界上为什么会存在男女之爱？亲吻女人的嘴唇到底是种什么感觉？还有那些成天腻在一起的情侣，他们又都在干些什么？要是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天气里，也有个热乎乎的身体让他拥抱，那岂不是美滋滋的。

      想到这个，小职员内心激动澎湃，恨不得立马就有个女人出现在眼前，但阻止这一切发生的原因是什么呢？小职员在内心里嘀咕着。凭什么他就不能享受男欢女爱呢？他已经过了二十九岁，可是至今连女人的手都没有摸过，但这能怪罪谁呢，他几乎每晚都要加班，根本没空闲时间兼顾爱情呀。他的母亲到是四处帮他张罗了一些姑娘，但却全都没了下文。这些姑娘要么自视甚高瞧不起他这个穷打工仔，要么碰到对眼的，可他又没有时间约会，这都怪得了谁呢？

      小职员继续朝出租屋走去，同时还做起了假设：要是这些内心善良的姑娘能理解我，愿意为我考虑，我也不至于至今都还孜然一身，她们怎么就不能多体谅体谅我呢。还有，现在这个社会，哪个公司的事情不多，哪个员工是没有额外加过班的，这都是常有的事嘛，工作可不都是一样的吗？我一直认为，一个员工想长久留在公司里，就必须付出成倍的时间和努力，这样才可能被老板赏识，可这些道理女人们怎么就不懂得呢。哎，这样的事又能怪得了谁呢。瞧啊，就在上个月老板又给我加了五百块工资，这些钱不就是因为长期努力所换取来的回报嘛。

      忽然，背后一声厄长的汽鸣打断了小职员的美好想象，没等他回过神来，一辆轮廓高大的黑色越野车便嗖的从他身旁驶了过去。

      小职员在思想里又埋怨起汽车来：为什么马路上会有这么多车子，这些有钱人平时都干了些什么？他们的财富来路都光明正大吗？我猜这些开车的要么是某个当官的亲戚，要么就暗地里做着非法及见不得人的勾当。在这个社会上，一个勤勤恳恳的人是不可能买得起一辆车的。对，肯定没错，他们的财富肮脏至极。

      说着说着，小职员已经走到了楼下。他爬上五楼，打开那间二十来平的小卧室，一张从网上订购来的白色羊毛被皱巴巴的挤在一团，仍旧保持着早上他离开时候的样子。

      他来不及脱掉裤子鞋子，便直接倒在在羊毛被上，

      “啊，真是暖和”小职员说道，“可是接下来干点啥呢，这还真是让人头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