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了望地窖角落里寥寥可数的几个土豆,他把头深深埋进了膝盖之间,皴黑的手用力抓着头上的“杂草”。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充实地窖、充实锅子、充实一家人的肚子。
眼看着一家人的口粮就该断了,自己却想不出办法。大陈觉得自己很悲哀。
大陈土生土长在这片深不见底的老林子里,他的爷爷的爷爷自从闯关东没闯出啥名堂,收了一个被熊瞎子咬死的山东人的老婆后,就在这片一眼望不见尽头的老林子里扎了根。曾经的“闯关东”成了猎户,守着这片林子几代再没挪过窝。大陈的爷爷的爷爷曾经亲手干掉过一只熊瞎子,爷爷的爸爸的哥哥打猎的时候又死在了熊瞎子的手上。爷爷的爸爸拿着还沾着血的火统、砍刀冲进林子里干掉了凶手,自己也付出了一条腿的代价,要不是爷爷的爷爷凭着多年闯荡关东的经验,追着足迹找到了他,血都得流干了。从这时候起,陈家就成了四代单传。大陈七岁时,老陈曾经为抗联送过情报、运过给养,队伍也在老陈家歇过脚。见过抗联战士就成了大陈一辈子的骄傲,但逢喝了点酒,他就得把小时见过的抗联战士都当成杨靖宇。
解放后,老林子成了国有林场,老陈成了这片林场的一员。为革命挺身而出的老陈没死在小日本的手上,砍树的时候被倒下的树给砸死了。十六岁的大陈给老陈送完终,接了班扛着斧头又成了林场的一员。陈家打猎的手艺算是彻底荒废了,进山套个野鸡、水泡子里网个鱼大陈还凑合,要拿着火统进山追狍子、獐子就已经上不了阵,更别说碰熊瞎子了。
对了,大陈这个名是林场的生产队长王大山,看他十七、八岁一娃,个虽不高但壮实,重点是长着一副瞅着快三十的脸而随口叫上的,顺口的很便成了他的大号,本名陈兴安反倒没人叫了。
20岁的时候,王大山瞧着大陈人憨实、本分又有力气,给大陈做了媒,把600多公里外自己老家同村的闺女介绍给了大陈。
闺女叫王二丫,也是个老实人,怯生生的,小伙儿姑娘在大山家见了面,各坐了炕一头,大陈涨红着脸,眼睛瞪着地上,死劲地用脚后跟在地上碾,半会儿就碾出个小坑来。二丫脸也红通通的,盯着自己不断绞着的手。她虚岁也20了,旧社会过来的,受过灾,逃过难,命大活了下来,自然珍惜新生活。可着被介绍给大陈这个国家的人,瞧着男的为人算本分,心里乐意得很。只是二丫也是个闷闷地不爱说话的性子,坐在炕上又羞又着急,心里直恨:这个二愣子怎不说话,只要你愿意娶我,我做牛做马伺候你。着急归着急,傻大个就是不吭身,继续憋着红脸碾坑。
从不进厨房的大山帮自己婆姨烧了半天灶,就为了好让小伙小姑娘多聊聊,半晌进去一看又气又笑,大嗓子就嚷嚷开了:“你个大陈平时做起事来虎虎地,怎么今儿倒成个大闺女了?!我个平整整的地倒让你个碾出个破坑来,你小子痛快点说句话,你觉得咱家二丫咋样?给你做婆姨咋样?”大陈觉得自己解放鞋的脚后跟肯定磨破了,生疼生疼。憋了半天,终于蹦出来个字“中!”。话一出来,大陈觉得脑门子上直淌汗,拉起褪了色褂子赶紧用力擦了把,脸更红了。大山哈哈哈的大笑声震地原木搭的窝棚嗡嗡的。
“二丫,你呢?”
二丫声音像蚊子哼,但传到大陈的耳朵里可像是久旱天后打的那声雷,响到了心坎上。“他中我也中。”
没等大山反应过来,大陈一下子就窜出去了,他跑得飞快,快得觉得自己真的飞了起来,他没法排解发自内心的巨大的快乐,只有奔跑,不停地奔跑,跑过场部的大院、跑过堆满原木的料场、跑过停满机械的设备场、跑进林子里,在林子的小道上奔跑,在倒下松木的躯干上一跃而过。他的眼睛里满是激动的泪花,眼旁掠过的只是绿色的墙,被风吹开的壮实的胸膛闪着汗水的光,然后,带着幸福的大笑,他一头栽倒在了铺满厚厚的落叶,散发着腐烂气息的地上,受到惊吓的松鼠吱吱大叫,在树枝间跳来跳去,表达极大地不满。大陈觉得,老陈走后,今天是最好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