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姚晟篇
1、初初见你
2004年我从湖南第一师范学校文秘专业毕业,在长沙找不到心仪的工作,只好跟着同学们去广州看机会。刘黎,我们学校最好的应届毕业生之一,进了南方报业。当时我也想进,凭着学生会期间跟她的一面之缘,请她帮我递了个简历。她答应了,但不知道有没有真的递过去,总之是应聘没有成功,我连个面试的通知都没收到。本来我找了打印店,把我大学期间写过的东西,诗歌、小说、剧本、文学评论用A4纸打成了一大本,想趁着面试的时候给人家看看,结果根本没有用上。
我那段时间天天在QQ上跟刘黎说话,跟她说我多么想成为一个记者(或者编辑,但我都不是太弄得清楚这两种职位的差别),她刚入职忙得很,神出鬼没,问一句老半天才回,根本不愿意和我多说。我住在林和西路附近的一个小宾馆里,身无长物,心急如焚,天天到附近的网吧上网混日子,眼看着从我妈那里要来的钱越花越少。打游戏的间隙,我在网上搜小说和诗歌看,在亦凡书库看《北回归线》,在灵石岛诗歌资料库看惠特曼和艾伦金斯堡,高兴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惠特曼那样的世界之王,“绝不会第二手的接受知识”,悲伤的时候又变成亨利米勒,手淫至死,“将要被时光之癌吞噬”。
凌晨,我站在小宾馆的门口抽烟,那里正对着一片农田,农民们现在都歇了。按说我也应该去睡觉,但我却焦虑得直掉头发,因为他们会在我早晨刚睡着的时候推门进来接水龙头浇地。我有时觉得自己找不到工作就是因为睡不好,有时又觉得其实我睡得再好也找不到工作。
在我快把自己弄死的时候,我诗歌论坛里的网友seesaw来找我说话,说想给我在论坛底下开个专栏,我跟他吐槽了我的现状,他沉默了一会儿,跟我说,我要是愿意,可以直接到这个诗歌论坛来做事,他们正好需要一个我这样的人。我从大二开始泡这个论坛,作品上过每月精选,算是论坛里的“老人”了。他和我说起我们这个诗歌论坛的背景,是一个年轻时喜欢诗歌的女大学生创办的,现在她已经是个功成名就的女企业家,已婚,丈夫也很有钱,总之就是那种广州的中产家庭吧。论坛里ID叫“枕头”的,其实就是她本人,但没有几个人知道。
枕头老公做的事情和IT相关,于是他们夫妇一个出钱一个出技术,建立了这个论坛,并运用自己的社会关系请来了国内、广东省内当时最著名的一批诗人进驻,一起来的还有评论家和高校相关研究机构的教师们。受他们的感召,南方的诗歌爱好者们都会来这里逛逛,隐隐和当时北方很火的北大新青年论坛有分庭抗礼之势。
论坛的工作人员起初并不多,一般都是在这里写诗的年轻人或者高校学生兼职,后来论坛规模逐步扩大,甚至能够接到一些电信公司或图书公司的广告了,这便不是兼职可以解决的了,于是开始招聘专职的员工。前不久刚有人离职,他可以推荐我去,情况大概就是这样。我在想象中把枕头塑造成了18世纪那种会资助艺术家的欧洲贵族妇人,做了一夜一夜的绮梦。但我并没有能够见到她,面试就是seesaw帮我在网上做的,实际也没有谈太多,主要就是定了一下待遇,后来让我去一个写字楼里签了合同,但我不用坐班。工作内容很多,却不复杂,除了广告上刊、数据统计、论坛前后台管理,还有就是接受诗人们建立自己诗歌专栏的申请,并帮助他们选稿、排版,直到发布,类似后来的那种互联网运营,薪水是1800加245块饭贴,在广州勉强能活。
这个工作的好处就是能够和诗人打交道,我得以接触到了不少挺有名气的诗人,但都是在网上用QQ对话,或者是邮箱交流,他们把诗稿发给我,由我发布在专栏里,我便就此在广州呆了下来。
后来,直到2006年,我才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老板娘“枕头”,和贵妇相去甚远,是个其貌不扬的看起来很务实的小阿姨。也是这一年,她在广州开了一个依托于诗歌论坛的书店,书店的门面不大,啥书都卖,但特色是把市面上的诗歌出版物都尽量汇集起来,这吸引了不少诗歌爱好者和诗人。我的工作并不涉及书店的部分,我还是主要管理网络端,不过书店给我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办公场所,我可以在书店里呆着,不用天天窝在出租屋了。
现在已经不是80年代,诗歌界挺冷清的,但是如果能够看到传说中的名字还是令人心生激动。比如有一次,我就在书店里遇到了满头白发的多多,他那时应该在海南教书。他看到我在翻看一本北岛的诗集,便来与我说话,并向我推荐了他觉得不错的一些年轻诗人,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认真地跟他,我的老诗人,握了个手。
书店给我带来了更多的好运,在这里我认识了我第一个女朋友小鱼,她来自湖北,还是个在广州读书的学生,热爱诗歌。我们在书架前相遇,聊天,之后一起在书店附近的路上走,待到半年以后,我们的关系已经进展到可以一起出去旅行的程度。那时她刚好暑假,我的工作也并不需要坐班,所以我们打算到云南去玩,先是昆明,之后是大理。在大理古城的一个饭店里,我们吃下了一锅令我们有些晕乎的蘑菇汤,又移到饭店里卖酒的吧台前聊天。我处理了论坛后台里的几个请求,小鱼开始玩我的电脑。
过了一会儿,她打开了一个网页给我看,说是之前在查电影资料的时候发现的(她是学影视编导的),那是国内一个著名的电影网站叫互联影库,但是这个人的电影博客上没有一篇影评,全是诗。博客的模板是纯黑色,字是灰白,像幽幽的磷火。我们在那个小饭店里,对着电脑,于蘑菇汤的余韵中研看着那些句子。
我得说,我很久没有看到让我这么激动的句子了,它们有着不同寻常的质地,不同于我之前看到的任何一种。不像是中国人写的,像是一个外国人,但也说不清是哪国(那就还是我们未曾发现的一个中国),陌生感很强,是新东西。明明写的是中文,却与我们理解的中文之间有深深的鸿沟,仿佛是另一种语言。
他的用户名是短短的三个字母“ZXT”,我不知道他是谁,确认之前也没有看到过这样的风格。要知道,我维护着一个诗歌论坛,天天还在撸其他诗歌论坛,日常呆在一个诗歌书店,这些年来我涉猎了各种风格的中文诗歌。我有些激动,可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喝了点酒以后,我站在了椅子上,为大家读了其中一首诗。饭店里的人们热烈地鼓掌,还有人弹吉他,但我知道他们并不明白这首诗好在哪里,他们只是为我的失态助威。
第二天清醒以后,我再次打开那个网页,确认了自己的判断,我并非因为蘑菇汤和酒精的作用才将它们误认为好诗的。我注册了那个网站,并在他的诗后面留言,邀请他来我们网站开一个专栏,之后的三个月里,没有人回复我。但他保持着定期的更新,我将他的诗作一首首单独收集了下来,在网站上给他建了个专栏,专栏是按姓名首字母排序的,所以他排在了最后。但由于不知道他是谁,简介一栏没有像别人那么丰富,只是简单写了个“诗人”。
我一直没有放弃过寻找ZXT,网络并不是个完全可以隐身的地方,除非对方竭力刻意隐瞒。一直以来,我有认识年轻诗人的习惯,不论他来自大学BBS、西祠胡同、黑蓝、新青年、暗地病孩子,还是乐趣园里那些如灌木丛生般的小站点,我都能渐渐发现“他是谁”。站内信或者邮件发过去,十有八九还是有回应的,那时我们都做油印的小册子,虽然没有稿费,但逼格甚高,没人会拒绝这种发表。但ZXT,我始终没有在这些地方找到。我跟几个熟悉朋友讨论ZXT,他们断言,这可能是某个本来就写得很好的诗人的马甲,看来他希望做一个佩索阿式的诗人,让我不必在意了。
北京的网友马头跟我说,这个ZXT的某些诗在北京地区的大学BBS里出现过。我去找了,只找到了一两首,而且没有引起过大家的注意,很快就被淹没了。马头也说,ZXT确实写得好,你以后要是联系上他了,记得介绍哥们儿也认识一下。我在我们自己论坛里像暗地里给病孩子“寻找杜马”那样,也发起了一个“寻找ZXT”的活动,最后收集到了很多大家对他的赞誉。原来不少人都看过那个博客里的诗了。但活动过去了很久,ZXT是谁还是没人知道。这事儿就这么搁下了,论坛里永远有新的天才出现,有些还是妙龄而无知的青春少女,这都比ZXT是谁吸引人,直到文学论坛都开始渐渐没落了,ZXT还只是一个不回私信的ID。
直到我去了上海。那几年我们书店的生意做得不错,拿到了一些资助之后,老板娘开始在全国的省会城市开店,意图“打造城市文化空间”,虽然是扩张,但她步伐挺稳的,一般是一家店在一个城市存活了,才会开下一个。
离开广州的第一家店就定了上海,初期我便被派了过去,我年轻,也没结婚(女朋友那时毕业了,回武汉之后跟我分了手)。老板娘说让我支援一段时间再回来,我心里则觉得,回不回来真的无所谓了。工作内容挺多的,除了上海线下店里的事情要帮忙,还有书店自己的网站,全部是我在维护。除了新闻稿,我还需要拍摄一些当地的照片,然后安排广州的技术人员更新上去。我一门心思地扑在了这些事情上。
现在让我回想我人生中的关键时刻,我总是会想起那本我自己打印的ZXT的诗。去上海之前,我在广州的出租屋里收拾行李,背包空间有限,我在决定要带哪些书过去。本身我并没有打算带那本小册子,我想多拿几本没看完的小说,小册子我已经看得快会背了。但最后,鬼使神差的,第二天出门前,我还是把它抓在了手里,想的是,反正也不厚,多它一本不多。
我自己的一些书,还有这本小册子,后来被我码在了上海书店的自由阅览区。大概在我来上海后一个月,某个周六的晚上吧,有个漂亮的姑娘进了店里在自由阅览区晃荡,最后驻足在我那些书旁边。仿佛在找什么,又仿佛没有,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真的很吸引人,简直美得刺眼。她的皮肤很白,裙子下面露出的小腿很细,那种白透亮到可以看到下面的血管,呈现出一种瓷器般的光泽,书店里的光照在她脸上,让人觉得她有些不似真人。等到她在那里站了有五分钟的样子,我鼓起勇气,走过去问,你是在找什么书吗。她把一本在看的书塞回去,抬头看我,眼睛闪烁着开口,声音很清脆,“啊,我随便看一看”。
这就是逐客了,没有人喜欢被店员打扰,不论是服装店还是书店。我不死心,继续说,这里都是旧的诗歌集,但是我们还有个新书区,那边诗歌更多。她说,是吗,在哪里。我把她带到堆放新诗集的地方。怎么说呢,这里的书,一大半是我选的。在广州店,这些不好卖的书并不陈列出来,也是因为上海店够大,才有了陈列的可能。
她开始翻看,我只好走开,站在远处找了个角度默默地观察她。她选了几本书在咖啡区靠窗的位置坐下来看,我过去送了一次酒水单,但她没有点。过了半个小时,她带了两本书去收银台结账,我跟过去,看到她拿了一本河北教育出版社的特朗斯特罗默和一册我自己油印的佩索阿的《牧羊人》。我跟她说,佩索阿这本是店里传阅的,不售卖,如果她想要,改天我再做一本送给她。她很大方,答应了,给了我一个MSN,我松了一口气。
晚上回家后我开电脑加了她,跟她搭话,她名字只有一个字儿,“鹿”,头像是一个卡通女孩的侧脸,有点像她。我知道了她叫王鹿,也翻遍了她的空间,她可真好看啊。她显然也明确知道自己的好看,空间里有自拍,也有聚会中跟别人的合影,我也看到了她自己的诗作,诗作的内容涉及了旅行、爱欲、火车、雨夜伯格曼和安东尼奥尼的电影……形式和节奏已经有了自己的特色。
我经常看到她在诗句的进展中停下来,开始重新写另一件事,后来直接忘记了前面的铺陈,但奇妙的音乐一般的感受又保证了诗作的整体性,这让我觉得惊异。句中的对于时间和经验的认识也让我明白,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女生,她的灵魂是一个美丽的漩涡。
之后我回了趟广州——回去的目的是退租,我打算在上海呆下来了。当时我毫不犹豫地做了这个极大改变自己生活轨迹的决定,看起来非常的草率,而且我根本没有细想过原因。
后来,很多年过去,我回溯自己生活历程的时候进行了多方位的思考。我得说,做出这个举动的原因就是因为认识了王鹿,想要和她在一起——然而这个念头那时还只是一个潜意识,隐藏在我的脑中,暗暗将我向前推去。
在广州期间,我也没有放弃和她联系,她没有表现出不耐烦和拒绝,甚至还是有一些主动的。我认为她把握住了我的热切,我分享我喜欢的诗、小说和电影给她看,在电话里为她朗诵、歌唱,也给她展示《牧羊人》小册子的制作进度,以及我接下来会长期在上海的决定。
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发出爽朗的笑声,或者用MSN发来一串“哈哈”。我觉得她能理解我的幽默,感受我的感受,我在意念里把这种感情往爱情上引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