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才来第一天就被涮了，丢人丢到家了…”池云一边走着一边忿忿地说。
“行啦，就我对你们小雨学姐的了解来说，她虽然性格乖张跳脱了一点，但也不至于无缘无故捉弄你们。”慕强接过话茬，“你们是不是做了什么事情，把她惹到了？”
池云神色一变：“冤枉啊，学长......”
慕强笑着打断了他：“你小子一看就很奸猾。”说着，慕强看向曲平：“你来说。”
曲平看着慕强，又看了看旁边一个劲使眼色的池云，尴尬地挠了挠头发：“额，我们俩打闹的时候，云少不小心摔到桌子下面去了.......”
“噢，我懂了，你看到贴在桌子下面的那张照片了吧？难怪。”慕强一副了然的样子，打量了池云一番，突然很严肃地说：“提醒你们，不要惹她，也不要喜欢她，更不要被她喜欢上。否则，日子会很难过的。”
说完，慕强大步向前走去，池云看了曲平一眼，感叹道：“不能惹，不能喜欢，更不能被喜欢，这他娘是个妖怪啊。”
领取物资的地方在体育场中心的体育馆里，此时，体育馆里挤满了人，要不是有分隔线，几乎连队伍都看不出来。正是大中午最热的时候，整个场馆内热气熏天，活像一个蒸笼，加上不知道哪里来的汗臭和脚臭，池云立刻就变了脸色。
当一件事情需要通过排队来进行的时候，所花费的时间会线性增长，所花费的体力会几何倍数增长。
刚走进门口，池云立刻表示自己肚子不舒服，然后确认了下烟和打火机都在自己身上，一转眼就消失了。
曲平连表情都没变，似乎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了，倒是慕强一脸惊愕：“我刚才没和他说，东西需要本人亲自领取，不能代领么？”
池云出了体育馆，一路沿着房檐下的阴影走到体育场另一边的一条路边上，找了个台阶坐了下来，点上一根烟，悠悠地吸了一口，然后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发呆。
池云坐的位置旁边有个地摊，卖的是各种各样的旧书，有教材，也有小说和流行书籍。地摊儿的老板是个老头，头发眉毛都是黑白斑驳的颜色，身体倒是蛮壮实的，看样子大约60多岁。老头见池云抽烟，挠了挠手心，两步靠了过来。
“小伙子，能不能借个火？”老头一边翻着口袋，一边小心翼翼地问。
池云看了他一眼，将打火机递了过去。
老头一边点头道谢，一边继续翻着口袋，翻着翻着，脸色逐渐尴尬起来。
“来，老爷子抽我的，也不是什么好烟，将就下。”池云心领神会，从烟盒里抽了一根出来递给老头。
老头笑着说：“哎呀，这咋好意思呢。”
“没事，正好我没事情做，找老爷子你聊聊天。”池云一边说着，一边给老头点上了烟。
“你这个娃，讲究的很，聊啥，只要额晓得，额肯定给你说。”老头畅快地吐了口烟，随即又小心翼翼地向远处看了一眼，然后把烟倒捏着，藏在了手心里。
“老爷子是凌安本地人？”池云看着他的动作，像是在躲着什么人一样，暗自有些好笑。
“嘿嘿，不是，不过来这里也很多年了，具体是三十年还是三十一年，我记不清楚了。关中话学得还不错吧。”老头突然换了一口普通话，一脸得意地笑着说。
“看样子，老爷子是这里的退休教职员工，三十年前，难道老爷子是开放后的第一批大学生？”
“最早的时候确实也教学生，后来太忙了，再后来，又太闲了。”老头把烟抽得很小心，一边朝地上吐烟，一边还挥手把烟雾扇开。
池云抽烟抽得快，又聊了两句，便掐灭了烟屁股，站起身，踱步到了老头的书摊前，嘴里还搭着话:“您老人家退休了有清福不享，大热天却来这里卖书吃灰。”
“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寒、暑、饥、困，啥没经历过？这热天不算啥。”老头脸上挂着些许憨厚的笑容，配上微黑的皮肤，乍一看就像一位蹲在田垄上的老农，“其实卖卖书也挺好的，看着你们这些孩子一拨来一拨走，也算是在看风景了。”
“我觉得吧，就您这心境，大大小小当个学院的院长不为过。”池云扫视着书摊上的书，恭维了一下。
“当院长？”老头指了指自己，愕然，随即大笑起来，“我摆书摊八年了，和我聊天的孩子简直数不过来。他们里有和我讨价还价的，有看不起我的，也有懒得搭理我的，但是这样开门见山拍马屁的，你还是第一个。”
池云神色平静，蹲下身从书摊中央拿起一本书：“《史海钩沉》，好书，虽然尽是野史和臆测，但作者用料大胆，思维锋利，文笔上乘，就算当一本杂记小说来看也是一本好书。近几年上面记录的5件野史已经被证实了，在当年，这可是直接反叛了正统史学界理论的。这本书已经停版有二十多年了，老爷子就这样丢在地摊上？”
老头一时间愣住了。
池云又拿起一本：“《青鸟密考》，这本书成书是在大动乱的年代，流传极少。这本书里，对阴阳五行、风水玄学的解读是迄今为止最为客观公正和全面的，也是对阴阳五行理论还原最为完善的，好书。”
“《探脉论》，堪称现代中医经典之作，同样写作于大动乱年代。可惜，王老先生还没写完就过世了，子女也不在乎这本书，唯一一个对师恩念念不忘的弟子补全该作，却迫于时代压力，不能大张旗鼓地出版。”池云翻了翻书页，“果然，应该是私人印刷的，这本只是听说过，还没看过，想来应该也不错。”
“这些书，有好些我之前听都没听过，不过一叶知秋，我猜应该都是上品。老爷子，你这书，怎么卖？”
老头呆呆地看着池云，过了一下，又眉开眼笑道：“年纪轻轻，见识不少。”
池云嘿嘿一笑:“别夸，老爷子您与其夸我，不如给个优惠？”
老头也咧着大嘴笑着，随后一摆手:“不卖！”
池云是个极为好书的人，今天看见这么多好书，兴致正高，陡然间听到这一声“不卖”，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天底下哪有把货物摆出来又不卖的道理？
“小伙子，这些书，莫说寻常学生，很多新生代的学者都不见得能像你这样如数家珍，你能不能跟我说说你怎么会认得这些书？”
池云此时心念如电，立刻就想明白了缘由。这些旧书可不比旁边那些普通的书，在懂行的人眼里，每一本都价值极高！自己这一副要包圆的架势，换作自己也肯定不会卖！看来老爷子摆在这里，根本不是为了挣钱，怕是另有目的。
想到这里，池云有点泄气，这些书今天怕是带不走了，不过，嘴上依然回答着老头的问题:“家里有个爱读书的父亲，还有一屋子的书…”
池云神色的变化，被老头全部收入眼底，老头点了点头，似是认同了池云的这个答案，说道:“我好些天没抽烟了，今天你给我一根，我就当还你一个人情，你喜欢哪本，就拿哪本，不过我有个条件。”
“老爷子先说说看是什么条件。”惊喜之下，池云却没有立刻答应。
老头似乎很满意池云这种反应，点了点头，指着路边不远处一个扫地的老太太说：“你去帮我给那老太太表个白。这书，她说了才算。”
“啊？”这倒是真的把池云惊呆了。
老太太满头银发，身子骨倒是很健朗，不过这会儿脸色倒是不大好看，因为居然一个年轻小伙子跑来跟她说了一句“我爱你”。
这倒霉催的，谁家孩子，还来戏弄我这老太婆。
老太太正要发怒，池云连忙摆手，“奶奶您别误会。”
“谁是你奶奶，你这娃是谁家的野孩子，没规没矩的！”老太太脸色越来越不好看。
“额，是那边书摊那个老爷子..”池云满头是汗。
“他？他是你爷爷？我怎么不知道自己有你这样一个孙子？”老太太回过味儿来了，不过显然还是没好气。
“哈？你们..”
妈的，这是又被涮了？本来还以为有什么夕阳恋，合着这老头和刚刚那个女妖精一个德行！
“额，奶奶，实在对不住，刚刚我没把话说清楚，那老爷子让我帮他跟您表个白。”
“哟呵，这老头子今天是中了邪了？说吧，他给了你什么好处？你一身烟味，是不是让他抽烟了？”说到这里，老太太手里的扫帚都举起来了。
老头看着不远处池云和老太太的表情动作变化，呵呵直乐，嘴里自言自语：“小子，过得了她这一关，这些书你才带得走啊，不过看样子，难咯。”
不过接下来的情形，让老头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也不知道池云说了些什么，老太太脸色渐渐平缓下来，忽然又红了一下，没错，红！了！一！下！几分钟后，老太太捂着嘴笑了，笑得很开心，居然还伸手摸了摸池云的头。
池云去了一趟小卖部，走到书摊前，老头如丧考妣一般，目光呆滞盯着这些书。
池云丢给老头一包烟，说：“大胆抽，不会有人说你的。但是，仅此一包。”
老头纹丝不动。
“行啦，老爷子你别演了，这些书你都摆了好多年了，也没送出去，今天我来了，算缘分。”池云笑嘻嘻地说。
“老头子我今天出门看了黄历的啊，怎么栽这么大一跟头哦。”老头恨不得捶胸顿足。
“老头子，你是不是不愿意啦，对一个娃娃说话不算话？”背后突然传来老太太的声音。
只见老头一个激灵，随之脸色一正，连说话的语气都不一样了：“小伙子不错，见识也广，为人也挺好，这些书，你看上哪本尽管拿，今天我们有缘，就别跟老头子我客气。”一边说着，右手把刚刚池云丢过来的那一包烟狠狠揣进兜里。
“嘿嘿，谢谢您老人家的慷慨，那我就却之不恭了。”池云一脸谄媚地笑着，完全不理会老头喷火的眼睛。
老头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一时不察，被池云抓住了口误——“尽管拿”那就不是一本书的事了！不过老头看着两手空空的池云，心想，你小子能拿几本走。
池云慢悠悠地挑了几本，每拿一本，老头心头就一阵痛。
拿了五本之后，池云停下了，五本大部头的书实在有些重啊。
池云挠了挠头，把书放下，对老头说：“老爷子稍等，我去去就来。”
老头心想，你一走我就收摊，哈哈哈哈。
池云又对老太太说：“奶奶，您帮我照看下这些书，老爷子有点狡猾，我信不过他。”
说完，池云又奔小卖部去了。
老头很郁闷，又不敢发作。只能垂头丧气坐在地上等着，过了一会，偷偷转头瞄了一眼老太太，发现老太太正盯着自己，连忙又把头别回去。轻声问道：“这一包，真不管？”
“不管，我答应小云，这一包不管。但，也就这一包。”
“小云，哎哟，名字都知道了。”老头酸溜溜蹦出来一句话，一边拆了那包烟，取了一根叼在嘴上才想起来，自己没火…
池云拖着两条蛇皮袋子往回走，老头一看眼泪都快下来了，这小兔崽子使绝户计！
池云一边美滋滋地往袋子里装着书，一边和老太太搭着话，都是些家长里短的杂事，老头终于有火了，点燃烟抽了两口，随即又把烟掐了，塞进盒里。
整整两蛇皮袋子的书，池云照单全收了。
“我说你小子，咋这么不学好。”老头说。
老太太在旁边哼了一声，老头不说话了。
池云挠了挠头，嘿嘿笑道：“老爷子，您这烟呐，少抽点，一包20根，一年一根，祝您健健康康20年。这书呢，就感谢您啦，回头我一定好好报答您老人家。”
老太太说：“行啦，小云啊，你答应我的事情可别忘了啊，回头要来奶奶家的时候，提前给奶奶打个电话，或者中午来这条道上跟奶奶说一声，奶奶天天都在，到时候给你弄好吃的。我就先走了，回去还要收拾屋子。老头子，今天早点回来，老大他们要回来。”
老头应了一声，老太太便走了。
池云又坐到老头的旁边，“老爷子，虽然时间晚了点，但是形式还是很浪漫的嘛。”
“去去去，我看见你就来气，收藏的好书全被你搜刮了，还要来调侃我这个老头子？”
“得勒，还赌气啦？几十岁的人了，怎么跟个小孩子一样，我看完就还你，行了吧？”池云一脸好笑的神色。
“你直接复印不就好了，复印完把原本还我。”老头看样子确实舍不得这些书。
“太贵了，这么多书，我可是穷学生，别压榨我，刚刚给你买烟的钱都是从生活费里抠出来的。十块钱呢，在食堂能吃两荤两素了。”
“你就仗着有人给你撑腰，嘚瑟。”
“嘿嘿，老爷子，问您个实在的问题，教书教了那么多年，能不能说下，您觉得老师教学生的，到底是什么？”池云笑了两声，脸色又平静了下来。
“千教万教，不过教人求真。”老头正色说。
“千学万学，只是学做真人。这是陶先生的话，你有没有独创性的有见地一点的句子让我吸收下啊。”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道理也是一样的，摆在那里，没有变过，理解到了，就是明白了这个道理。所谓见地，不过是字面理解和从经历中去理解的不同，知易行难。你们年轻人，不要老是追求新奇和独特。”老头顿了顿，指着对面树丛里正牵着一根管子在给树浇水的一个园丁说：“那个老头，叫李树德，是林学院的教授，两院院士。”
“李教授在森林防灾、沙漠化治理的学术上颇具威名，我听过。只是，浇水这些事情，也要他亲自做吗？他难道不应该忙着去做研究？”
“研究？”老头摇了摇头，轻笑道，“我们都老啦，脑子也不如年轻的时候好用了，以后，都要看你们这些年轻孩子的。我们与其挂着招牌混吃等死，做什么学术报告、讲座，不如踏踏实实做些还做得动的事情。我卖书，是希望有那么几个脑袋瓜聪明，好学却买不起好书的孩子能碰上，说不定，多一本书，他就多一个机会。老李呢，其实那几棵树是他手下几个学生的一个项目。学生们忙，天天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废寝忘食的，他怕耽误了学生，于是每天都来帮着照看一番。你在这学校里呆久了，会发现很多老头老太太都在干着各种各样的杂活，他们，虽然有些是学者、专家、教授，有些是勤杂工，但是你应该对他们保持同样的尊重。他们每做一份工作，每出一点力气，你们就能省出一点时间。这个国家，是老一辈人咬着牙，流着血扛出来的，我们扛了一辈子，现在看到一些成绩，很欣慰。也正因为如此，才害怕你们这些后来人会不堪重负，将其荒废。你们的担子，比起几十年前的我们，只重不轻。”
“学生谨受教。”池云站起来，面向老头恭恭敬敬鞠了个躬。
老头受得很坦然。
“跟你说这么多，因为我觉得你是我这些年摆摊遇到的最好的苗子，所以你也别嫌我唠叨。这时代不一样啦，经济在发展，社会在进步，学校里，也多了很多歪风邪气，不过你要记住，做人当自持。接下来，你要遇到的事情，多着呢。”老头看着池云，目光里有些许慈爱。
池云点了点头，老头又说：“凌安大学四个字，你怎么看？”
“凌者方安，大者能学。”池云说出了自己在校门口的那句感叹。
“哦？凌者方安？”老头咂摸了一下嘴，“意思是有了，不过用词生硬得紧。至于大者能学，倒是很贴切。你小子锋芒有点盛，以后有你的苦头吃。不过话说回来，多磨练磨练没啥坏处，学校里遇上啥麻烦可以来找我，老头子我说话还是管点用，小事情就别来烦我了。对了，老太太让你来我家的时候，记得带上你已经看完的书，我好考校考校，免得你浪费了自己，也辜负了这白纸黑字。”
池云明白，这是在点拨自己，忙说：“知道了，老爷子，你放心吧。”
老头摇摇晃晃站起来，不紧不慢地开始收拾书摊，“对了，领新生物资，必须本人当面去领，别人没法代领的。”
池云一听，连忙和老头道别，随即使出了吃奶的劲，提起两条蛇皮袋子，往体育场快步走去。
好容易忙活完，慕强满头大汗走回帐篷，对任小雨说：“怎么今天连玉圭都舍得扔了，平日里你跟宝贝似得稀罕着。”
“你别打岔，过来看看他的字。”任小雨扬了扬手中的一张纸，是池云填的表。
“姓名：池云
年龄：18
性别：男
....”
“这字可真够丑的。”慕强吐槽了一句。
“你看这个‘学’字。”任小雨指着纸上一处，那里写着池云高中就读的学校。
“这个‘学’字怎么啦？”慕强不解。
任小雨不答话，在草稿纸上摹了一遍，和表上的对比，无误后才对慕强说，“看不出来？”
慕强摇头，任小雨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照片，是学校的正大门，她将草稿纸折叠了几下，放到了照片上“凌安大学”字样的旁边。
“还是不明白，你是要说着两个字像？我怎么看都不像啊，你魔怔了？”
任小雨用笔在草稿纸上的字上面描了几笔。
“这..”慕强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好像魔法一样，两个字几乎一模一样。
“我对他有点兴趣了。”任小雨自言自语道。
上一章：第一章 云入凌安，玉引缘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