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问我为何如此眷恋

从进台开始,发生争执时,陈忙总是说:“你的问题就是总认为你是对的。”

我不吭气,心说,你才是呢。

他说:“你还总要在人际关系上占上风。”

咋俩谁啊?从小我就是弱势群体,受了气都憋着,天天被你欺负,哪儿有你说的这毛病?

我采访宋那年,他16岁,在抑郁症治疗中心的晚会上参加一个集体朗诵,他分到那句诗是:“这就是爱。”

他脸上表情那个别扭。

采访时我问他:“你为什么说这句话的时候那么尴尬?”

他说:“我不知道什么是爱。”

我用了很大的力气去准备,跟他一起吃饭,聊天。但第一次正式采访,还是特别不顺。他不想说心里话,我勉强着问,脸上的笑都是干的。心里的急像针一样扎着我,我把脸拉下来,说:“不拍了,走吧。”

老范是编导,扭着手看着我。

“都不快乐,就不要拍了。”我转身拉开门就走了。

老范后来控诉过我:“你每次说的话其实都没什么,最可怕的是脸色。”

我?我对着镜子左照右照……我?我不是最恨动不动给人脸色的吗?每次看到这样的脸,我都心里抽一下,紧一下。我?我给别人脸色?

“我真的脾气不好啊?”坐在车上我犹豫半天,问小宏。

他是我们三个最信任的人。从不解释自己,也不说服别人,没见他对谁冷眼,也不抢什么风头。小时候被大人戏弄,光屁股放铁丝上坐着,疼得龇牙咧嘴还要冲人家笑。

我问完,他想了想说:“你是这样,别人一记直勾拳,你心里一定也是一记直勾拳,不躲避,也不换个方式。”

我嘟囔了一下:“我还觉得我挺温和呢。”

他微笑:“那只是修养。”

我吓了一跳:“你知道啊?”

他说:“当然啦。”

他这话给我刺激很大:“你们知道我什么样还对我好?”

他不答只笑,好像这句话根本不需要解释。

每次看粗编的片子,老范都紧张得把机房门从里面插上,不许别人进来,死盯着我。只要我看着监视器,她就敏感得像一只弓着背的猫,头发都带着电往上竖着。

看这个片时我面无表情……素来如此。看完我转头说了一句:“把采访记录给我看看。”

她就炸了:“你太不信任我了。”

我莫名其妙:“怎么了?”

她冲我嚷:“你根本不知道我对你多好,我什么时候牺牲过你的采访?”

我心想,这根对我好不好有什么关系,这是业务讨论啊。

她翻脸了,一副我受够你了我不干了的样子。

我回家路上气恨得直咬牙,喉咙又辛又酸,心想:“爱走走,等将来你吃亏的时候就知道了。”

我俩都打电话给老郝投诉,她两边劝,也没什么用,闹得不可开交,往往要靠小宏出面调解

我在他面前脾气更大了:“我就奇了怪了,这么点小事,就跟我过不去?”

他说:“没人跟你过不去,是生活本身矛盾密布。”

我不吭气了。

他从来不指责我们中的谁,有次说起小时候家事,他家三兄弟,母亲承担生活重压,脾气暴躁,常常打他们,下手不轻。他说:“每次她发火我都害怕,立刻认错。”

我以为小孩子怕挨打。

他说:“我怕她生气,气坏身体。”

老范不像老郝那么硬,做节目时她一吵不过我,就从宾馆出走。雨里头淋着,哭得像个小鸭子。

我给她发一短信:超不过可以扭打嘛,冻着自己多吃亏。

过一会儿,收到短信,说:我在门口呢,没带钥匙。

门打开,我一看头发是湿的,小卷毛全粘脸上了,去洗手间找条毛巾给她擦头:“好啦,我错啦。”

她哇一声搂着我哭了,我只好尴尬地拍着她的背。

这辈子认识他们之前,我就没说过这三个字,说不出口。现在才知道,搞了半天,这是世界上最好听的三个字。

我事后问她:“你干嘛那么脆弱啊?这只是工作嘛。”

她说:“因为我在意你啊。”

没人用这种方式教育过我,我当时噎住。

某次采访一位老爷子,做实业几十年,挣了几百亿,捐出四十亿做公益。

这位老爷子脾气直,采访谈得差不多了,他直接站起来把话筒拨掉。“可以了。来一下。”我挺意外,但知道他肯定是要讲点什么给我听。

果然。

进他的办公室,他就说他懂点看相:“你,反应很快,才思敏捷……但是……”

来了。

“.…..你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你太偏激,就是你们说的愤青。”他接着说,“偏激就会傲慢,无礼。你很想做事,但要改掉这个毛病。”

我想辩解,还算咽下去了,说:“那怎么办?”

“多读书。”老爷子说,“另外,存在即合理,你要接受。”

回来当开玩笑说给她俩听,结果听完相视一笑。我气得:“我有那么偏激么?”咯郝安抚我:“倒没有……只是有点好胜。”我让他举例子,她说:“比如说,我觉得你不太在意别人的片子。”

老范评片子,永远赞美为先,处处维护,我有时觉得她太过玲珑。共事几年后,同事聚会,李季喝了点酒,握着她的手,说了一句:“原来以为你……”他顿了一下没说下去,接着说:“几年下来,你是真他妈纯洁。”

她纯洁,心里没有这个“我”字,一滴透明的心,只对事坚持。而我说道理时,往往却是“应该”如何,觉得自己掌握了真理,内心倨傲,只有判断,没有对别人的感受。

有次采访一个新疆买羊肉串的小贩,跟他一块吃凉粉,他说当年一路被同乡驱赶,脚被拴在电风扇上绞断了,在贫困山区落下脚接来亲人。亲人却为独占地盘,对外造他杀人的谣言,我说:“不会吧?真的吗?”他把筷子往碗上一放,看着我说:“底层的残酷,你不理解。”

我哑口无言。在看这段镜头的时候,心想,这女同志,表情怎么那么多啊?听到自己经验之外或者与自己观点相悖的意见,她脸上会流露出诧异,惊奇,反感,不屑,想通过提问去评判对方,刺激别人,想让对方纠正,那种冷峻的正直里暗含着自负。

批评别人的时候,引过顾准的话“所谓专制,就是坚信自己是不会错的想法”,这会儿像冰水柱头----天天批评专制,原来我也是专制化身。

我上学时,没什么朋友。

课堂上老师把“爱屋及乌”读成“爱屋及鸟”,我愣乎乎站起来当众指出。老师脸色一沉,说话难听一点,此后我就再不去他办公室。朋友间有话不当心,刺到痛处,就不再交往。十几岁出门读大学,不习惯集体生活,与同寝室的女生都疏远,天天插着耳机听收音机。

偶然,遇到一个女生在水池洗头,她胳膊有些不便,我顺手举起盆给她倒水冲洗,她神色奇异:“原来你对人挺好的。”

“我?”我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对人不好了?

“你挺容忍的。”她说,“但你心里还是有委屈。”

这话说得我一怔。委屈,这个词,好像心里有一只捏紧的小拳头。

日后工作上学,换了不少地方,去哪儿都是拎箱子就走,不动感情,觉得那样脆弱,认为独立就是脱离集体,不依不附。亲近的人之间,一旦触及自尊心就会尖锐起来,绝不低头。

只有到了我们组,几个人,待在一起的时候比家里人都长,简直是从头再长大一遍。老范和我都贪睡,但她每天早起十几分钟,不开灯先洗完脸,就为了让我多睡一会儿。洗漱完一开门,一袋蛋糕牛奶挂在门把手上,还烫着,是李季挂在那儿的。我的腰有点问题,长途车上,席鸣给我在出租车的后座上塞了个白枕头。没条件洗澡的时候,小毕拿着一次性杯子一杯一杯给我舀着温热的水冲头。

没工作的时候,老郝拿碎布头缝个花沙包,五六个人去天坛,天空地阔,玩砸沙包。老范在边上吃老郝炒的芝麻面,像个花猫满脸都是……原来大家童年都寂寞。

他们对我,像丝绸柔软地包着小拳头,它在意想不到的温柔里,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了,生锈的指节在嘎吱声里欲张欲合,还是慢慢地有些松开了。

一个人得被自己的弱点绑架多少次啊,悲催的是这些弱点怎么也改不掉。但这几年来,身边人待我,就像陈升歌里唱的,‘因为你对我的温柔,所以我懂得对别人好’,能起码认识到什么不好,最重要的,是能以‘别人可能是对的’为前提来思考一些问题。

陈虻说“宽容的基础是理解”,我慢慢体会到,理解的基础是感受。人能感受别人的时候,心就变软了,软不是脆弱,是韧性。我有一个阶段,勒令自己,认为客观的前提是不动声色,真相会流失在涕泪交加中,但这之后我觉得时间有另一种可能----客观是对事件中的任何一方都投入其中,有所感受,相互冲突的感受自会相互克制,达到平衡,呈现出客观的结果,露出世界本来的面目。

-----《看见》


谨以此文告祭过去的自己。

图片发自简书App

不放弃灵魂中傲然的英雄

也尝试栖身浮华的温润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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