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马叔叔是我爸的朋友。因为比我爸小一岁,所以我爸称他为小马。
小马不是农民,他第一次出现在我记忆里的时候,就已经是县里的一个“重要人物”了。他来我家,给我买了当时很少人舍得买的油条,但我自小不喜欢接受别人的馈赠,就任性地把油条打落到地上了。我不记得小马叔叔的样子,只记得他弯腰捡起那串用竹篾串起的油条放到我家的桌子上,转头跟我爸说话。那天他们说了什么,有没有在我家吃饭,我都没有印象。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爸爸的这位朋友越来越感兴趣。
他是一个“领导”,而爸爸只是普通农民,可他愿意和爸爸交往。记得他从县城回家(他家离我们家三里路),必定到我家找爸爸聊天。那时候,爸爸晚上通常要去菜地看菜园子,他就和爸爸一起去地里的庵子里睡觉。
这里有必要解释下我说的庵子是怎么回事。庵子,像现在单位里的门卫值班室。看菜园子的人需要一个能休息的地方防着偷菜贼。
冬天,普通人家的庵子里除了手电筒,就是一个用树叶或者干草推成的地铺,我家也不例外。小马叔叔来我家,晚上就和爸爸挤在用干枯的杨树叶子铺成的地铺上谈天说地。
夏天,庵子就建成“两层楼”,第一层堆放一些劳动工具,第二层是床铺。坐在床头,居高临下,能更清楚地监视茂密的庄稼地里的情景。
小马叔叔,住过我家冬夏两季的庵子。我很小的时候问过爸爸:“爸爸,你们睡在那样的床上,一翻身树叶子就在身下沙沙作响,能睡着吗?”爸爸微笑着给我解释:“我们晚上聊天,聊好久好久,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夏天里,地里有成群结队的蚊子,小马叔叔晚上陪着父亲以身饲蚊,第二天早晨很早就去跑步了。爸爸说,这是小马叔叔在部队养成的习惯。
小马叔叔当过兵,上过军校这些事我是知道的。我刚记事起,就听到小马叔叔和我爸的对话。他说,他家里穷,总是吃不饱饭,因为听说部队里的人可以一筷子扎四个馍馍吃,就毅然报名参军了。人生的路很漫长,但是紧要处也就几步,小马叔叔这是走对了!他上了军校,转业后直接是乡里的干部,与我爸的差距越拉越大。
小马叔叔念旧情,偶尔回来,总会给我带来一些难以见到的零食,他和我爸说说话,在我家的小饭桌上津津有味地喝上一碗糖水鸡蛋茶,再吃几个煎饼,或者吃上几根刚摘下的黄瓜或者西红柿就心满意足地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记不得他的样子,但在我记忆的深处,总是浮现出他坐在饭桌旁一个接一个吃西红柿的情景。
我家的大彩电是他帮忙买的,那时的他是我们县广播电视局的副局长。爸爸以为他管着卖电视,就去找他,最终在他的陪同下以较低的价格买了一台电视机回来。
爸爸生性淡泊,不羡慕权力。但是,从那次回来,多次在我们看电视的时候提起:因为是广播电视剧的副局长陪他去买电视机,售货员的服务态度非常好,这让爸爸有了一种自己被人尊重的感觉。
爸爸从没有明说过要我们多读书考大学,但是因为有小马叔叔的例子在眼前,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读书、上学给人带来的巨大改变。我心里还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要努力学习,像小马叔叔的女儿那样优秀,为爸爸争光,因此,年幼的我暗暗地选择了奋斗。
高中报名那天,小马叔叔也去了。漫步在绿树成荫的一高校园,他无限感慨地说:“哥,还是你的女子读书好!玲玲读书不成器,中专毕业后只在一个普通的单位做个闲职。”他勉励我:“你可要努力学习,考个好大学,为咱家乡争光!”
高中三年,我的学习并不出色。特别从高二下学期,我几乎整日在数理化的泥淖中苦苦挣扎,心里异常痛苦。小马叔叔听说后,特意到学校来看我,还向我的班主任了解情况,恳请老师们多照顾我。当时的我很不好意思,但是他走之后,我明显受到各科老师的优待,最后的高考成绩也很不错。
小马叔叔退休后,每年要在老家住三个月,这三个月里他经常骑着电动自行车来我家地头和我爸爸聊聊天,拔拔草,偶尔也拿起锄头锄地。我爸浇地的时候,他就拿着铁锹站在田埂处堵水口。
今天,趁着五一放假,我们全家都回了。车子路过乡镇的集贸市场,我看见爸爸妈妈正在卖菜苗。下车和他们说了几句话,就过来一位老人,他给爸爸割了好大一块肉,买了一袋子苹果和香蕉。听说是我们回来了,他高兴地说:“看来我割肉割对了,你们正好可以做粉蒸肉吃。”爸爸从三轮车里拿出一捆鲜嫩的韭菜和两捆蒜薹放到他的电动车框里,他笑说今天托老同学的福要吃饺子喽。他的笑容干净、纯真,像一个快乐的孩子!
我仔细地打量着他,他今年74岁了,看着比我爸爸年轻许多,衣服鞋子干净整洁,只是白发比我爸爸多一些。他的脸慈祥和蔼,给人很亲切的感觉。
说起他和我爸爸睡菜地庵子里的事情,他笑得很爽朗:“我跟你爸爸说了,过几天我就要叫人给地头搭一个庵子,我和你爸爸在里面说话、休息方便。”我很想问问,他一个退休干部和我爸爸有什么话题可聊,可我问不出。心想,可能就因为这样,他才是我爸爸的好朋友,我的小马叔叔。
临走的时候,小马叔叔感慨地对我说,他和我爸相识于高中,俩人已经做了六十年的朋友。他指着乡政府后面的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告诉我,“上学时家庭困难,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我都是顺着这条路去你家吃面条。你奶奶做的糊涂面,我吃了三个春天呐。”这些,爸爸从没有说过。
小马叔叔也没有告诉我,他家当年种了好多红薯,每年冬天小马叔叔的父亲都要给我爷爷家背上一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