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多大?六岁还是五岁?我缩在爷爷的小屋里,没有人,屋子小而黑暗,本来已经平息了的恼怒,听了这一句,忽觉四周一片寒凉。
父亲看上去是魁伟潇洒的男子,那只是外表,他到老也只是一个小孩子,需要人不断地包容和原谅。他从来也不理会别人的感受,但他又不是一个坏人,只是天真,可是一个男人,到中年还天真,到老年还天真,在现实生活中遇到就没有什么美可以再审视。据说祖父性格暴戾,但我记忆里却是个非常温暖、值得尊敬的老人,尤其对我们极为宠爱,他戴着眼镜在老槐树下的窗里看古书,面容慈祥,偶尔才会严厉。他脾气大都冲着父亲来,嫌他笨,嫌他拙,什么都做不来——父亲终于成了全家老小眼里被嫌弃的人。
祖父母都是高寿,祖父享年87岁,祖母95岁。祖父去世后祖母渐渐老年性痴呆,且身体状况衰弱,一切都要人照料,一刻都离不了人。作为祖母唯一的儿子,父亲那时已退休,孙子也进城去他爸妈身边上学了,父亲并没有什么事可做,身体底子又好,应该对自己的母亲多尽孝心吧,为老人颐养天年。久病床前无孝子,照料病人这件事,我们可以在很多的报纸报道和颁奖台上听到动人的实例,可是即使我自己,如果长此以往,也会变成拖累吧——我的缺点本来就随父亲。
其实村里也有模范人物,不是评出来的模范,是人家自己的行为被众人看在眼里,铭感于心。一个老男人,妻子瘫痪十多年,照顾如一日,夏日每天擦洗,时常搬到巷道口的躺椅上为她解闷,水一口一口喂着。父亲回家赞美叹服人家,但自己常年卧床的母亲,却非常放心完全交给已经和他一样六十多岁了的老妻。他自己作没事人,到邻居家下棋,聊天,每天早上五点起来健身,放着音乐舞剑,到野外慢跑,写毛笔字。他的个人形象和生活方式,写下来我怎么觉得迹近风雅?可在现实中只有令人不耐。他爱好广泛,常年枕边有书,唐诗宋词、古文观止、东周列国,托尔斯泰,《人民文学》,以及金庸梁羽生,刘心武的《班主任》和被禁的著名长篇报告文学《人妖之间》,那么多年我都是从他那里看到。他爱好运动,有一年我在某处遇见一长者,交谈起来是父亲校友,对父亲印象最深的是他体育好,篮球,排球,长跑,游泳。我记事起家里30多年《新体育》订阅从未间断,父母的电视换过几次,每次我们回去,打开都是永远的中央五。他喜欢画画,小时候家里的墙壁用涂料粉刷,白墙上常年挂一幅白纸黑墨的奔马图,那马的两条腿交叉起来,像个叉号,让我总担心它是要被自己绊倒。尾巴飞扬着,后来很多年我忘记那图画,直到一天看见徐悲鸿的八骏图,想起当初他大概从中挑一匹摹画的。他喜欢清谈,天上地下古往今来地理人文,至少在农村是个比别人博学的人物。
说起这一切我忽然想起那些明清小说,里面总是才子佳人,才子大多是落魄才子——真的落魄吗?只怕未必。正像鲁迅说的,是能挑,能担,能锄地,还是能做什么呢?古典情趣的风雅,误导了多少文青。琼瑶的早年小说里总有这样不得志的才子,他们不屑于人间烟火,他们像神仙,父亲可以面对村里的鱼塘而假想出朱熹曾经面对的半亩方塘,面对几亩荷花,会联想起柳永的十里荷花,我祖父写酸腐的诗句:芦苇虽多难遮美,淤泥再深不染尘,我父亲也大致相类。他的做神仙,是将世间所有美的好的留给自己欣赏,而把所有的烟火尘俗逃避,交给身边的人去承受。所以当他将朱子的《治家格言》用端正小楷在旧挂历的反面写好,教我背诵的时候,我心里非常不以为然。身教重于言教从来都是真理,不看你说什么,关键看你做什么。祖母最后几年,母亲除了照顾卧床的90多岁的老人,还要清扫,做饭,洗刷,所有不好的、属于人生等而下之的劳作,都让母亲去做。她也抱怨,但父亲非常忠诚于自己,他以为如果被俗事干扰,将会是人生难言的苦恼,他的人生将失去意义。也是从父亲身上起的反作用,我对附庸风雅的人都不耐烦,他是一个反面教材。从父亲身上,也让我对中国古典的小趣味不以为然,传统的风花雪月,诗情画意,俗滥的才子佳人,玲珑剔透的冰心样的水晶心,都只让我觉得造作。
一个男人,我以为,要么你去干大事,政治,军事,教育,经济,学问,甚至发家致富,手艺技巧——当然大多数的人成不了大事,那么就把眼前的小事做好,这是担当。可是我的父亲,那么多年,连一个电灯泡都要哥哥或者我回家换,如果开关的拉绳断了,他更是完全束手无策。他不是一个天才,可是天才们的毛病他全有。他和母亲偶有小恙,服药每每问医生,如果忘记了,我们不回来他就不知道看一看上面的说明书,明确写着的用法和用量。他怎么会去留意这么琐碎的小事情呢?他比一个不识字的人都笨。他认识的字全无一个正当的用途,除了自命不凡自我欣赏。
有一年我老公从外地稍回一种稀罕的水果,我向父母推荐说,吃了对身体有什么什么好处。父亲和母亲便品尝,父亲将一个掰开,给了母亲一半,吃后母亲要再去拿,父亲将包装袋口一握,说,这水果吃了有很多好处,我身体是需要的。然后便站起来,提着走了,可能是藏到一个只有他自己才能找到的地方去。因为教师待遇一再改善,且我们皆婚嫁自立生计,那时父母生活已比较从容,平时吃的用的父亲不再对母亲计较,但那一次,因为稀罕,他的本性又一下子暴露出来。我的丈夫是个宽厚的人,公公也是个宽厚的男人,懂得疼爱自己的妻子,虽然各有自己的不足。我当着丈夫觉得尴尬,为自己有这样一位父亲。
这只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吃饭的时候,他从来都是往面对着门口的当中那么一坐,碗里的汤喝完了,空的碗往对面的母亲的面前一推,一辈子都是这样。他每天外出下棋,和退休在家的老人一起踏青,聊天,中午了还没有回家,母亲就一直等着他回来,哪怕下午一点,两点。如果有时候因为我们回家,时间紧促,等不及,母亲让我们先吃,这时游玩够了的父亲回来,看到吃饭没有等他,脸上面色一沉,不高兴要让别人看到。
有一次母亲来我家小住,丈夫加班,我便说我们先吃,否则这么冷的天都凉透了,而且晚饭吃的晚对身体也不好。母亲一再劝阻,以为女婿回来会弄脸色。丈夫回来我自然会用微波加热给他吃喝,但我们彼此都以为等饭,如果太久是没有意义的,人是最重要的,尊重不在那些小事上。
父亲忽然患病,是不能治愈的那一种,那时我心里忽然痛的很,总以为是误诊,一定错了,他那么健康,那么注意保重自己,当时我只有一个感觉,父亲没有那么多不好,他有很多让人无法忍受的习性,但我多么希望他就带着他这些缺点和不足活到百年。只要他活着,只要回家看到他还在那一院子的花木中自我欣赏,他习性如何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一个瞬间,为他去死都是情愿的。他是我的父亲,他被他的环境和命运锻造成这样,他就是这样了,他和母亲的关系就是这样了,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们兄姊的感受应该是一样的。
父亲生病之后,人类所有的缺点他当然都有,怕死,求生,我自己人到中年也是如此。大姐姐熬了海参汤给他喝,然后在他出院后将其余的送到老家,如何泡发如何熬制,都清楚写在一个纸上,放在他的案头,并一再叮嘱这东西必须泡满两天,熬至多少小时。结果是,第二天父亲电话打到姐姐家,说留下来的海参和姐姐做的根本不是一样的,直接没法吃。姐姐问他,泡了多久?熬了多久?他说感觉很久了,泡了差不多两小时。 结果是那些价值姐姐一个月工资的海参全部倒掉。
这些都是小事,我们都习惯了。父亲住院,我们轮流去陪护,送饭,那时大姐和他一起吃饭,我看出父亲的心病,且知道父亲虽然有病但不传染,所以为了他心安,几乎每一次我都把碗里的粥喝掉。但是三姐姐从小有洁癖,自己的碗筷必须和别人分用,她自己家里做生意,不用像上班族坐班,所以时间自由,照顾父亲最多,金钱上也最慷慨。但是父亲对她最不满,因为三姐姐不能喝他剩下的汤。而父亲必须要三姐姐喝他喝剩下的汤,他一再重复坚持:三儿,你喝了它,喝了就行。父亲以前不这样,生病以前也是正常心理,他可能害怕自己的病。三姐姐私下问我,我说我都是喝了,可是想到他强迫三姐姐喝汤的场面,我忽然为自己曾经喝下那汤觉得反胃。三姐姐后来说,她什么都可以忍耐,什么都可以付出,但就是面对不了父亲那不断重复的要求,那内容复杂的眼神之下,要求她必须喝下那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