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渡号房·福祸
享不了的福
早上,开饭之前,景华被送进号房。
她三十多岁,长得清秀可人。走进号房以后,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慌乱,反而有种胸有成竹的气度。
随她一起被送进来的,居然还有几桶方便面和开水,管事的女嫌疑犯主动过来帮忙,态度甚是谦和。
原来,景华经营着一家名声显赫的投资公司,她的经济案在本市轰动一时。
从景华身上,感觉不到一点点大老板的狂妄,她一脸谦和,和左邻右舍侃侃而谈。
泡面的味道随着热气袅袅而来,侵袭着人们的味蕾。虽然只是泡面,在这里却成为了最奢侈的美味。
吃饭时,景华招呼大家一起享用。
我吃不下,几天了,我一直不能吃东西。一到饭点,看着馒头就满心恐慌,我只能强迫自己,每次只吃半个馒头。
景华对我说:姐,需要苦熬呢,得放平心境,保重身体。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景华把盛了方便面的饭盆塞到我手里,目光坚定地看着我:姐,别这样。人这一辈子,没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
她的话说得风轻云淡,仿佛她是一个久经岁月磨砺的智者,而我像极了一片在寒风的欺凌里瑟瑟发抖的枯叶,随时都会面临消失殆尽的命运。
我不由得坐直了身姿,以表示对这句话乃至景华本人由心的敬意。
景华的公司运营,曾是业界的一段传奇。但是,商海风云,从来就没有永远的赢家。
她也难逃大气候的影响,而且,运作规模越大,风险防控就越难。终于到了资金链条断裂岌岌可危的时刻。
景华的智囊团做了最坏的后果评估,先行安顿好员工的去留。她和爱人挑选了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悄无声息地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她的选择不是逃逸,而是怀孕,为自己的财务事务处理赢得足够盈余的时间。
景华说话时,把目光移向那一扇高高的铁窗,铁窗一样大的那片天空澄澈如水,仿佛她的眼眸:每一分都是人们的血汗钱啊,我坐牢不足惜,但是我得对每一笔账目作出交代,这是上策,也是迫不得已的下策。
令人欣慰的是,景华很快受孕。
爱人作为公司的经理人第一时间回到公安机关投案自首,作为法人的景华因身怀有孕得以法律保全。公司的所有财务人员,在公安机关会议室偌大的会议桌上,开始紧锣密鼓地整理所有的财务数据和资料。
景华,时时会被债主围堵或者攻击。她选择了以法度的力量给自己的人生做了最坦然最有尊严的保护。
她说过的话,就那样毫不留情地镌刻在了我的心里,让我在以后艰难的岁月里常常记起。
我的失责,在所有的原罪里,渺小而卑微。只是人性的懦弱或者愚昧,在事情发生之时,却没有去正视。
法律真是一把双刃剑!关键时刻,我没有享受它至尊的护佑,却是做了无为的等待。等着它在最后的那一瞬,刺向了自己的软肋。
之前,我正享受着的天伦之乐。或许那只是提前的预支,而我本人,还不具备足够消受幸福的资历!
沦落时的暖
一群女人,被不同的生活剧情,安排到同一个舞台之上,在一起演绎一段沦落的命运。
因为沦落,有些惺惺相惜。大家很热心地攀谈,内容不再是寻常生活的家长里短。关于案情的林林总总,而对于法律,大多人一知半解。
每个人都前途未卜。可是在这样狭窄的夹缝中,正滋生着一种无形的能量,成为彼此的温暖依靠和精神支撑。
时令还在正月,北方的冬天余威犹存。好些人被拘禁时,身上的衣服因为不合时宜被迫丢弃。
有的年轻女孩,在被清理除却安全隐患之后,浑身只剩下了一条小小的内裤和一件因抽了钢圈而走形的胸衣。
穿着看守所的制服,一层薄薄的猪肝色化纤面料,怎么可以抵御严寒?
时简在板凳上蜷缩成一团,白皙的肌肤因为血液循环不畅显得暗沉发紫。
我没有言语,脱下自己的八分小黑裤,递给了她。
接裤子的时候,她的手指因为寒凉而有些颤抖。我看到了她眼底的泪意,盈盈的,险些落了下来。
我不忍看她落泪,她还只是个小姑娘,还应该钻到妈妈怀里撒娇,或者任性肆意自己的青春年华。
但是,就因为任性吧。其实,坐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一样。
李清的家里人请了律师,她从提审室回来时,满脸兴奋,仿佛被无罪释放的日子已经指日可待。周围的女人扬起脸望着还没坐定的她,眼神里充满着羡慕。
儿子的便条
我也被带出去提审。是办案单位的常队给儿子打了电话,儿子委托了临时律师代替他前来看望我。
律师带过来儿子写的便条。按照规定,我只能听律师代为读出这封信的内容。
我的目光一直盯着律师手里的便条。那是一张A4纸,虽然隔着铁护栏,我还是可以看到儿子的字大大横陈在白纸之上,似乎有些歪歪扭扭。
我想,儿子一定是在情绪难以平复的时候写出来这些字,可以想象得到他的艰难。
律师念着,念过什么,几乎没记住。我的神色局促,迫切想看到儿子的字。在我心里,见字如同见到儿子本人。
律师看懂了我的意思,他抬头看看监控,还是把便条顺着铁窗空隙递给了我。
我的手抚摸着每一个字,如同抚过儿子无助的脸庞。我的儿子,从泽去世的那一刻起,便站在了我的心尖上。他笑,我快乐。他哭,我悲伤。
可是如今,我看不到他所有的愁苦,不知道他在我遭遇不测之祸的日日夜夜里,如何直面生活的无助和重创。
在便条上,儿子只是鼓励我,让我安心。但凡有一线希望,也要救我出苦海。
儿子提到他的女儿丫丫,我日思夜想的孙女,那个我精心照料了一年的小丫头,一颦一笑,都有我儿时的影子。
我肯请律师,能给儿子带一封信,虽然我没有纸,也没有笔。
律师很为难,我说:儿子还小,我怕他撑不住。或许是我的诚恳打动了他,他再一次行使了他的特权。我提起笔来,却不知道和儿子从何说起,
最后,我只写了一句话:儿子,对不起……
回到过渡号房,坐在小板凳上,我很想哭,想哭出来。
但是非常可悲的是,我失去了哭的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