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头探出窗外,街道上一对年轻的男女正在接吻,女孩一袭红衣,仰起头的时候,帽子落在了地上......正是春天,路边的树吐着新芽,像年轻人眼底泛着的光。
她停止了张望,含笑看着他们。提笔写信给弗兰克:“春天到了,我要一本情诗集。不要济慈或者雪莱的诗,给我不煽情的诗人的诗。怀亚特还是琼森或谁的,你自己决定!最好是小小一本,可以让我轻松塞进口袋里,带到中央公园去读。”
弗兰克奔走在英国各地,出入豪宅名邸,寻了一本镶着金边的《伊丽莎白时期情诗选》寄给她。
带着那对年轻人进家门前,她喋喋不休:“我有一间工作室、一间客厅、一间卧室、餐厅和厨房。”门一打开,是余光都不用就打量光的,兼具以上所有功能的一间房子,三个人都放声笑了,没有尴尬的那种。
一对年轻人上了婚车,她欣喜若狂的拍打着车窗喊:“多生几个孩子,我给你们带。”后来,真的,她就用她孩童般的笑和款款情深的朗读把孩子给哄睡了。
彼时,她在美国纽约,在一幢老旧的出租公寓里,和圆形的铺了餐布的餐桌、单人沙发、书桌和打字机、书架,还有散落在这里那里的书,生活在一起。靠给剧院改写剧本来支付生活和买书。有时,她坐在剧院候场处跟女友分享英国来信:“他们说我是年轻、成熟、时髦的女人,我告诉他们,我和百老汇的乞丐一样时髦”;收到一本有百年历史的初版书,她写信给弗兰克:“我占有它有一种罪恶感,那么漂亮的封面和烫金,它理应属于某个英语国家的图书馆才对”;夜深人静,她读着邓恩的文字:“全体人类就是一本书。当一个人死亡,这并非有一章被从书中撕去,而是被翻译成一种更好的语言”,一脸沉醉。
弗兰克在英国,担任一间“活脱从狄更斯书里蹦出来的可爱铺子”的古书店的经理。老旧的橡木书架直抵天花板。一进门,扑面而来满是古书气味,“混杂着霉味儿、常年积尘的气息,加上墙壁、地板散发的木头香……”。店员呢,并不年轻,并不笑脸相迎,带着特有的矜持高贵。复活节前,弗兰克和他的同事们打开她寄来的装满食物的包裹,一样样清点分发;店员们悄悄写信给她,西西莉说,她的两个孩子见到香肠多么欢喜,马丁告诉她,他七十五岁的姑婆看到肉和罐头的开心……
沉浸其中,我甚至想:有这样丰盈的头脑,充沛的情感,还有钟情的书相伴,一个人不结婚不生孩子实在太好不过了。
于是在搜索栏敲下她的名字,想进一步探究,不料寥寥数语都少不了这几个字:一生潦倒。如果独居、出租公寓、无力支付去英国的旅费……都是这个词的论据,那么,我想替她写下另一句话:我最好的作品就是我的生活,详见《查令街十字84号》,海莲·汉芙。
书里是潦倒的另一面:从1949年到1969年,也就是海莲33岁到53岁,她和弗兰克从买书卖书开始,保持了长达二十年的书信往来。她是职业书虫,有独特的阅读品味,喜欢英国文学。他谦谦君子,爱书,总是能找到对她胃口且价位合适的书。她得知英国物资短缺,便开始在节日邮寄稀缺的食物,从此写信人从弗兰克蔓延到了整个书店的店员,甚至他们的家属,书信的内容,也从单纯的书目,扩展到了对书对文学的讨论,以及生活琐事。
信的内容都不长,但是见字如面,海莲的幽默率真,弗兰克的严谨务实跃然纸上,你若稍稍留心便会发现,一本《项狄传》花了三年多才找到,而《坎伯雷故事集》花了四年。如果有个人,总是能跟你从一本书聊起,然后又回归到另一本书,那么必定是知己了。如若这样的探讨还能在纸面延伸,横生枝干,碰撞纠结……就像你读黄永玉写给曹禺的信,就是那样,一个灵魂深叩一个灵魂的惺惺相惜的感觉,便知道这其中的富足了。他们以书为媒介,共鸣了20年,商业淡去,剩下真性情。
字里行间散发出迷人的高贵。我想起了傅真和毛铭基的《藏地白皮书》,两个人在互生情愫之时,分别写下来的日记,朴实动人。还有冯丽丽的《下乡养儿》、沈复的《浮生六记》,都是普通人,都是琐事。因为全身心的投入到某段生活里,情感的触角完全张开,捕捉到了所有微小的信号,细节都有了光。真是独一无二的体验,哪怕是写作者自己,在生命的另一个阶段也无以复制。
经济上,她的确潦倒,20年间都没钱去英国。直到弗兰克去世,这本书在英国出版,她才第一次踏足心中的文学圣殿,走进查令街十字84号。
“你们若恰好路过查令街十字84号,带我献上一吻,我亏欠它良多......”令人扼腕。
如今,这本书被誉为“爱书人的圣经”。其实,跟爱不爱书有多大关系呢,心有所系,全身心的投入其中,回过头来,眼角一热,就够了。比如,在这桃红柳绿的春天,内心还涌动着某种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