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外面有些阴天,像墨滴在生宣纸上,一层一层晕染开,每片云都灰暗得有层次。我出了校门正要往东走,忽然一个声音拉住了我。
“安宇!儿子!——这边!”
我诧异地回头,我妈什么时候来的?她披着一头大波浪,穿着风衣化了妆,边朝我招手边走过来,“走,咱们今天去饭馆吃饭。”
“我不去。”我厌烦地躲开她,“我要去师父家。”
“哎呀,今天周五,你天天在人家家里吃,快让你师父歇歇吧,不嫌招人烦么?”
我心里一阵嗤笑。我为什么在师父家一周一周地待着,你还不知道吗?我招人烦,是师父的想法,还是你的想法?
她看我站着不动,上去拽着我胳膊:“走吧走吧,妈妈开车。”
校门口正是人影繁乱的时候,我见保安往这边看,怕是误以为有人拐卖高中生。犹豫片刻,还是跟她走了。
我妈开车,我坐在后面。先开始还能踩一脚油门,后来就基本靠挪了,最后干脆堵死。我抱着书包冷冷地看着。后视镜里,她眼睛不断往收纳盒里的香烟瞟,手都烦躁地在方向盘上敲钢琴了。
“你抽吧,我开窗户。”说着把车窗打开一条缝。
我妈点上烟,看着手机导航里醒目的一大条拥堵红线,讨好似地回头问我:“你看,妈妈今天新做的头发,是不是比之前的好看?”
我心想上一次见面都是一年前了,我怎么记得你头发什么样。
她见我不说话,尴尬地笑了笑,轻轻说:“安宇,你爸回来了。”
我把头转回来:“你们终于要离婚了是么?”
“不不不,不是的。”她摆摆手,脸上现出快乐的样子,“你爸哥们之前说的那个楼盘快建成了,打算拿一栋用来做建筑公司,终于谈妥了。——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建筑公司。我正在想市里哪有什么新的地方可以建公司,就看见我妈伸手往前指:“儿子,就那个,那个高楼!就是你爸的公司。”
我抬眼看去。好一栋高大威武的楼,阴天使它的每块玻璃都黑洞洞的,最上面几个字好像还盖了块红布。
“公司叫‘宇佳’。儿子,用的是咱们俩的名字!”我妈快乐极了。
宇佳。这个烂大街的名字有什么好高兴的。说不定是我爸的新欢名字里带个佳呢。我靠在车里,望向那栋大楼闷闷地想。原来这个傻不啦叽的楼,就是我爸的公司。离我们学校那么近,施工时候快把人吵死了。
终于阴了下来,小车抖着屁股挪出拥挤的路段,突然起速。快要下雨了,天已经黑透,像一方蓄了水的砚台。风扫进车窗又硬又凉,我却舍不得关掉,贪婪地抬着头呼吸暴雨之前的气息,似乎这样我就可以和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无关。
接下来要干什么?随便。无非是见到那个两三年一回家的父亲,听他磨叽我的学习、看他喝得脸红脖子粗、用成年人的口吻教育我,最后再和妈妈大吵一架收尾。
总是如此。所以我不爱回家。
家里永远是空荡荡的大客厅、冷锅哑灶、和一张“打麻将晚点回来”的纸条。日日如此。钱大模大样地放在抽屉里。她不怕进贼吗?
我后来想明白了,如果真进了活生生的贼,那就等于花钱添热闹了。
附近外卖都吃了一遍。当我自己在家第六次把菜炒糊,终于腆着脸求师父留我在家吃饭。于是就开启了我大半年的美好时光。
一开始是只吃晚饭,慢慢地师娘把中午饭也送到学校,后来我直接在师父家写作业。我跟师父的女儿思思面对面比赛,她背乘法口诀,我背唐诗宋词;她练加减法,我算解方程式……谁写慢了谁就临摹一篇字帖。她有时候输,耍赖皮往我脸上甩墨,屋子里飞满了笑声。
到了晚上,师父就用自行车载我回家。下面是宽阔的水泥路,上面是疏朗的二三星子,两边闪着霓虹灯,有大排档和跳广场舞的老太太们。我总是不自觉地紧紧拽着车底座——因为害怕失去这些美好,所以要牢牢抓在手里。
“你俩怎么才来!”熟悉的声音喊了起来。我进了包间,看见我爸爸正撂下电话。
“堵车啊,不是都告诉你了?”我妈脱了衣服,摘下我书包放旁边椅子上。“来,看看你儿子胖了瘦了?”说着把我往我爸那边一推,我一晃,低着头站在他前面。
“站直!”我爸一巴掌拍在我后背上,“没个男子汉的样子,畏畏缩缩的。——这是什么?”我爸看见我手里一直掐着的证书,拽过来翻开。“……参赛的,国画一等奖。”我说。
“看看,我儿子这艺术天赋就随我!哈哈哈哈。”我爸骄傲地大笑起来,“叶佳,多亏没学你的那些臭毛病。”
夸就夸,怎么就非要损我妈两句?我不高兴地甩开他在我肩上的大手,刚要发火,我妈倒悠悠地来了一句:“随你好啊。这样你就不用天天琢磨是不是亲生的了。”
这时候服务员走了进来,我看见我爸收回对她的怒视,叫他们赶紧上菜。
“你还在原来那个老师那里学吗?”我爸把茶水倒在餐具里轻轻地涮。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我讨厌他,但是我真的喜欢看我爸端着茶具碗碟之类时候的小动作,特优雅。
“是。初一就在那里了,快五年了。”
“老师姓什么?”
“姓陈。陈晏之。”
“嗯,这名字一听就文雅。你问问你老师什么时候有空,爸爸请他吃饭。”
我连忙摆手:“不了,爸。我师父他这人可独了,他很少跟谁吃饭的。”
“你看你这孩子……”爸爸不满意地吧唧嘴,“问你老师的话,你替他答什么。你怎么知道你老师不应酬,他没别的学生家长?”
“没有。就我一个。”我斩钉截铁地告诉他。
妈妈看着我爸惊讶的眼神,很是得意地说:“你儿子拜个大师——人家陈先生是国家美术研究会的,书画双绝。多少人排着队求他画一幅他都不给。你儿子初一时候参加那个国画比赛,他破天荒来当评委,说跟安宇有眼缘,收了当徒弟。”
水煮鱼、麻辣肉片、尖椒兔……我爱吃的菜一道一道摆上来。在服务员进进出出的身影里,我爸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他的生意经。
麻辣的味道香得我头晕。在热气升腾的水雾里,我看见爸爸越喝越多,不住地告诉我:好日子就快来了,就快来了……
我咬牙把眼泪憋回去,想告诉他我希望的好日子就是你们不要再离开我了。却听见爸爸醉醺醺地说:“我们……快要挣大钱了……再也,不会有人……瞧不起我了……”
二、
“师父呢?”我扶着门框换鞋,思思接过我手里的水果。“在屋里呢,有人来了。”思思往书房一努嘴,“哥哥要不要喝养乐多?”
“不了,哥哥去练画。”我拍拍她的头。
看来今天又有人来向师父求画了,这些人还真是执着。我进了画室,旋开小台灯,把羊毛毡和毛边纸铺好。今天先练练手,不用宣纸,怪浪费的。
拿过墨来,先试了五色。画个什么呢?我回头,看见思思坐在外面沙发上喝果汁,憨态可掬,一只小貔貅跳入我的脑海。我镇纸一压,悬腕提笔,满室墨香令我浑身放松,唯有意念绷紧。提笔画瑞兽,勾到眼睑,小貔貅似在憨笑。添石,貔貅又似要撒娇打滚。我精神高度集中,神无杂念,好不痛快。
突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案上:“比例有点不对,头再小些。这边再画淡一点……”
“师父!”我回头,抱住他的腰,“师父你看见了吗,我拿了一等奖!”
“一等奖你就这么乐,以后拿特等奖岂不是要抽羊角风。”师父笑着掰开我双臂,“你要是把墨蹭我身上,信不信你师娘打你。”
听师父说话感觉很老成,其实师父今年才四十,比我爸爸还小两岁。画坛像他这么年轻就名声在外的并不多。师娘喊我们吃饭,我跟师父走过去,看见桌上摆着粉蒸排骨、素炒上海青、紫菜汤,和一盘麻婆豆腐。我口味随母亲,爱吃辣的,师父师娘都是南方人,喜欢清淡。性格迥异的菜摆在一张桌子上,桌旁却坐了其乐融融的四个人。
师父瘦,白净,看上去斯斯文文的。他鼻梁高,眼窝深。平时半抬眼,像莫高窟的飞仙。师娘叫陈蓉,是正经的南方人模样,长得像张曼玉,一笑起来眼睛弯弯的。
“师父,今天又有人来求画啊?”
“嗯。”师父咽了口菜,“都是心术不正的人,被我打发走了。”
我正想问求个画怎么就心术不正,就听师娘问:“小宇,厨房的水果你买的?”
啊。我差点忘了。“是我爸让我拿来的,他说以后有机会要请老师吃饭。”
我看见师父微微地笑了笑,摆摆手:“不用,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是我人生幸事。你爸爸这次又什么时候走?”
“他不走了。”我擦擦嘴,“师父你记不记得我之前跟你说,我爸在外面跑工程。他前年就说要单干,在外面折腾两年了。正好赶上今年他有个朋友做房地产的,想入伙,出了个楼来建公司,就在咱们市里。我爸说他想跟政府做生意呢,但是资质等级不够,得……挂靠?……”
我滔滔不绝地复述着爸爸的话,看见对面的师父面无表情地把葱花一筷子一筷子捻出来。思思看着我张大了嘴巴:“哥哥好厉害,我都听不懂你说什么……”
“都是我爸昨天说的。我也不太懂。”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那哥哥以后还来这里吃饭吗?”
“来啊。”我一点都没犹豫,“我不喜欢跟他们在一起。”
师娘舀了口汤,弯着眼睛笑了笑:“小宇,我说句话,你别多心。你以后还是想来就来。但是你爸爸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你还是在家里多陪陪他。”
哦。我心里翻了个个。他真的需要我陪他吗?
他只会很晚回家,乒乒乓乓地摔门洗漱把我吵醒,躺在床上喊我给他脱衣服。
他像是每天都有天大的委屈,就好像付出了很多,我和我妈应该跪在地上磕头一样。谁求他这样了吗?谁逼他这样了吗?
天黑了下来。旁边的树枝在风里摇,叶子像水,隐隐有波涛。今天预报说有雨,我看见居民楼里的叔叔阿姨正往屋里搬衣服。
回了家,爸爸坐在平板前面。看我回来了,合上电脑。
“吃了没?”
“吃了。”
“外面吃的?”
“没有,在老师家。”
我答案脱口而出,后悔也来不及。——完了,要暴露这一年来我妈不管我的事情了,我爸千万别生她气……
没想到我爸只是哦了一声,转身坐在沙发上,根本没理会。他朝我招招手。
“儿子,过来陪爸坐坐。”
天呐。
这是吃错什么药了,我李安宇何德何能能遇见他不喝酒跟我说话的时候?!这是怎么了,他发现我暗恋文体委员了?班主任找他谈话了?还是我床底下的漫画被他看见了?
我战战兢兢地走过去,每一秒都漫长。脑袋里设想了一万种可能的灾难,准备接受暴风雨的洗礼。坐在他旁边我都支着腿,准备随时跑路。
“儿子,爸爸问你。……你以后,是特别想走艺术这条路吗?”
我点点头。这是真心的。关键是都这个时候了你让我干别的我也不会啊。
“那你知道爸爸这几年为什么一直在外面忙吗?”
我敷衍地说不知道。
“爸爸知道你喜欢艺术。所以我想给你挣很多很多的钱,这样你以后就不必受穷了。”
我愣了愣。
“给你看个东西。”
他从沙发上拿起一卷宣纸。看上去很有年头了,都已经发黄了。不过用白缎子包着,保存得很好。我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幅松柏图,瘦朗有风骨。我赞了一句,爸爸洋洋自得:“这是我年轻时候画的。”
我这个五大三粗的爸爸,还会国画?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把画放了回去:“年轻时候学的,后来没钱,没再坚持。”
“两年前在广州,我看见一个小伙大冬天在街头给人画肖像,手都僵了。我那时候就想,这要是我儿子,我得多心疼啊……所以,明宇,爸爸一直在努力给你创造更好的生活。这几年没陪你,爸爸很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这三个字把我砸晕了。
我脑袋昏昏的,身体也有些软。下意识错开他晶莹的目光,鼻头忽然一酸。
“不过呢,小宇,你现在不用愁这些,爸爸跟你说这个是求你原谅,不是给你添加负担的。”
爸爸伸出手来抱着我,我把头埋在他宽阔的胸膛里,听着这个生养我的男人身上坚定有力的心跳。
“你原谅爸爸吗?”
我心里翻涌起一阵又一阵压抑不住的情感,它们哽在喉处,像是有爆竹在我胸腔上炸开。我听见了自己呜呜的哭声。
哭了一会儿,爸爸拍了拍我。
他问我:“安宇,你跟你那个老师,关系好吗?”
好。我抽噎着回答。“老师给我做一年的饭了……教我,教我好多知识。”
“好。”我抬头,泪眼朦胧间,好像看见爸爸露出一个欣慰的微笑,“那,儿子,帮爸爸办件事好不好?”
“……什么事?”
“求你老师,画一幅仙鹤。”
三、
我硬着头皮,脸都烧红了,跟师父磕磕巴巴地求画。果然,还没说完,就听见师父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
“师父……我爸他从来不求我做什么的……”我想撒个娇,却对上老师冰冷又嘲讽的目光,吓得我立马站直。
“他想要我的画,自己过来。让你来干什么?”
“我爸说他这几天要听政府代表开会,实在没时间。但是他让我把这个给您。”我连忙掏出一个紫檀木长匣,里面躺着一只象牙雕的人物毛笔。
没想到师父看也不看。坐着摇了摇头。
“你家里的事情我不该评论,”师父说,“但是你父亲的教育方式有问题。”
我低着头没敢说话。
“明宇,你跟我五年了。你看来找我求画的人,大部分是什么人?”
这我还真没注意。不过大部分都西装革履的,我觉得也没毛病,没钱谁搞书画啊,附庸风雅最烧钱了。
“你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求我的画吗?”
师父抱着胳膊,眯起眼睛。
“因为省长喜欢我的画。尤其喜欢我的仙鹤。”
此话一出,我脑袋嗡地一下,像变成了纯白的冰块。
公司资质不够、要跟政府做生意……父亲求画的目的,我隐隐猜到端倪。可是当真相摆在眼前,还是让我打了个冷战。
“我的画,市场估价都在十几万。孩子,你该知道行贿罪吧。——你这是把你爸往火坑里推啊!
“我说一句难听的话。你爸爸蹲了监狱还在其次。我看最近不少人都在为那个大桥工程的招投标花心思——那是省重点项目,是民生大计。万一里面被动了手脚,遭殃的是人民百姓啊!”
师父情绪激动,我完全麻木了。
可我想起昨夜,父亲能有今日的铤而走险,难道不都是为了我,为了这个家吗?这么多年了,我那么渴求有一个跟思思一样,温暖明亮的家。昨天晚上,那港湾终于显露在浓雾之后,我像一艘小木船,摇摇晃晃地奔向它,却隔了一点点距离……
如果爸爸这次失败了,是不是就又要离开我了。
我咬咬牙:“师父不画就算了,别这样咒我爸爸。”
师父抬头惊讶地看着我,我眼泪倏然流了出来。“我爸爸说,他这么做都是为了让我安心学画……谢谢师父,我回去劝他别打歪主意……”说着我就往外跑,师父却一把拽住我。“你确定你爸会因为这个放弃招标工程吗?”
“不确定……”我轻轻地说。
师父松开了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时间像胶水一样滞缓,我低着头跟师父面对面站着。我不是要难为老师,更不想逼他,只是……昨天我爸爸灼热又真诚的目光,让我实在进退两难。
过了半晌,师父对我说:
“跟我进书房。”
窗明几净的房间,木桌子上铺着上好的绢布。窗台上摆着一盆君子兰和大大小小的水墨瓷瓶。一排竹子笔架,挂了十几只毛笔,垂着头,像古代待诏的侍女。
师父吩咐我研磨,挑了一支趁手的紫毫,单手撑着桌子,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这是师父要作画了。师父讲究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先构思好了,才能兔起鹘落,随心所欲。
师父缓缓说:“……你爸打听得挺准,开口就要仙鹤。十年前,现在的省长还在当书记,那时候我在天津,有人邀请我去公司开业典礼现场剪彩。我那时年轻气盛,太想出名,就画了最得心应手的鹤。
“那天,现在的省长也在。他祖上研究古玩字画,对这方面很懂。非要跟我做朋友。我差点引为知己。不过我对政治没兴趣,怕引火烧身。就跟你师娘搬了些地方,没想到阴差阳错,还是遇上了。”
师父睁开眼睛,把笔放在墨里蘸蘸。“我平生最恨用丹青换功名利禄。可是今天你开口,真叫我为难。”
我红了脸,愧疚地站在旁边。“师父……”
“别说了,谁让我就你一个徒弟。就当是还你一个孝敬父亲的心愿。——来,看我画仙鹤。”
月出溪路静,鹤鸣云树深。师父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神姿俊逸的仙鹤,脖颈微向后仰,似乎想远离尘嚣;翅膀飘逸,仿佛谪仙袍袖,携云带月,不减清辉;鹤爪有力地下抓,瘦劲的皮骨仿佛可以划破长空……最妙的是那只眼睛,睥睨天下的神采,又带着普度众生的慈悲。
收笔,落印。
我喝了声彩。
师父呼了口气,满意地端详了一会儿。
我看着我的师父。其实我已经跟他一边高了,可我还是喜欢微微弯着背,抬起头敬畏地看着他。我的师父,在笔墨丹青之间,就像是一个造物主,一个高高在上的君王,可以指点江山,君临天下。
我擦擦手,打算把画卷起来。师父突然按住了画:“等等。你过两天再来拿,我给这仙鹤添个色。有句话,替我带给你父亲。”
“别把钱放首位,要想做,就考虑好一切后果。如果最后真的查出来什么……这落上是我的印。我担着。”
“好好好我知道了。”两天以后,爸爸捧着画喜不自胜,重重地抱了我一下。把画放在檀木匣子里,脚步轻快地出门了。
四、
大概过了一个月,我结束了期末考试。师父说他最近要去北京参加美术研究的会议,先给我放了假。
我满脑子都是一会儿跟朋友去哪里玩,心不在焉地开门,才发现屋里的气温已经低至了零点。
爸爸铁青着脸坐在沙发上,妈妈在旁边一筹莫展。我心想难道这么快就出分了?考得很烂吗?
爸爸背对着我,开口道:“你那个老师,是不是给你拿错画了?”
嗯?
“不可能啊,那样的绢布和卷轴只有那一个啊……”我诧异地说,“怎么了?”
“大桥工程招投标没选我。没选上没什么,下次再说呗。——可我结束之后去上厕所,省长秘书告诉我,那天送他的画,是一张白布!白布!连印都不是陈晏之的!”
什么?!这不可能!
我大喊一声,“师父他当着我的面画的!不可能!……”电光火石间,我声音骤然下降,难道……难道两天之后,师父给我的是空卷轴?
这也说不通啊。故意要我爸出洋相?那万一我爸把画提前打开,不就行不通了?难道要戏弄省长?也不对啊,借刀杀人不是我师父作风啊……我越想脑子越模糊,简直要怀疑是不是真有神笔马良,那仙鹤果真腾云驾雾飞走了,不然怎么解释呢?
“爸,那个印是谁的?”想来想去我只能总结为老师拿错了别人的草稿。但是谁会不画画就落印呢?
“不知道,我没看见。秘书也没说是谁,总之不是陈晏之。”
妈妈突然睁大了眼睛:“哎呀,你说是不是这个秘书私吞了啊,或者省长他拿了画不想办事,就骗咱们说那是白布?”
爸爸摩挲着手机,眉毛都快拧出汗来,我在旁边发愁到肚子疼。
“不太可能……这么做风险太大了,他不怕我回头告他索贿么?”爸爸低低地说。
这古怪的、超自然的问题实在不是我这个高中生脑力所及。姑且当作仙鹤飞走了吧……我看着沙发上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的爸爸,怯怯地问:“爸,你又要出去找项目了吗……”
爸爸面沉似水,摇了摇头。
我走进卧室。窗外风雨大作,灯光把我的身影拓印在窗户上,我像一片可怜的树叶,在瑟瑟发抖。
大桥工程落给了别人,顺利开工。我的暑假也结束了。开学高三,日子一天一天过着,依旧跟师父学画。仙鹤不见了的事情我没跟师父说,他应该也不知道。
省美术学院向我伸出橄榄枝。他们知道我是陈老师的徒弟,又有金奖傍身,表示只要我愿意就可以过来。这让爸爸妈妈露出了进两个月来最快乐的笑容,我也十分雀跃。
日子每一天都这样就好了。爸爸在公司忙,妈妈打麻将,我在师父家。大家各管各的,回到屋里还是一家人。
可我没想到,给我们家带来震动的事情,很快就发生了。
中央督导组视察工作,发现我市大桥工程有十一项基本指标不合格。省长经手了项目的全部过程,甚至为此偷换了一批领导班子,就为了跟财大气粗的建筑公司沆瀣一气,偷工减料。幸好只建了一半,不然根本不能投入使用,工人们一分钱都拿不回来。
中央震怒。省长成了被打下来的大老虎。上面明确表示要彻查到底,那些行贿受贿滥用职权的肮脏事情,像垃圾袋里的地沟油,用刀一划,就狼狈不堪地显露了出来。
这件事一直追查到我毕业。我们作为省会,基本上从上到下全换了新领导,那些有头有脸的公司企业,也基本都是大换血,好几家直接就申请破产清算了。可我爸爸的公司除了有一波又一波的人来查材料,并没受到什么影响。毕竟他来到市里唯一一次送礼,就是那幅空白的仙鹤图。
提起这幅画,我爸和我妈都无比感慨。
这世上真的有仙鹤吗?它从纸上振翅高飞,把平安带给了我们。那段时间家里都沉浸在劫后余生的侥幸中。
录取通知书下来那天,爸爸高兴极了。他要请师父来家吃饭。一定要请!我明白,他既想感谢老师对我的栽培,也想知道那张白绢的真相。
如果老师真的是故意送了白绢,他就是我们全家的恩人。
师父答应了,会跟着师娘一起来。我高兴坏了。爸爸从饭店请了厨师,从早上就开始忙活,我站在楼上频频眺望,想看见那个骑着自行车的青灰色身影。到了中午,爸爸妈妈把家里多余的人送走,在饭桌前静静地等待着。
师父来了!我乐得蹦起来,飞一样跑出去,爸爸笑着站起来,等在门边。
我跑到院子里,老师换了身素白的长衫,师娘穿着月黄色旗袍,像是从书里走出来的两个人。接过师娘的小礼物,我带着他们上楼,一脚跨进家门。我朝着门边的爸爸叫嚷:“我师父师娘来啦!”
刹那之间,我看见爸爸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那是一种古怪又恐怖的宁静,我感觉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师父师娘抬头与父亲对视。谁都没说话。我父亲明明比师父还高半头,可在那一瞬间,我有一种他像罪犯一般被审视的错觉。
父亲嘴唇哆嗦,睁大了眼睛,浑身筛糠一样颤抖。
师父直直地看着他,缓缓开口。
“师兄,好久不见。”
五、
二十年多前的事情了
那年我父亲,还不叫李松。他叫李松年。
那年的师父,也不叫陈晏之。甚至不姓陈。他叫纪鹤年。
他们是江西景德镇“点睛手”陈柏祥的徒弟。
陈柏祥年轻时候跟的师父,是宫里的器物高手。他是个纨绔子弟,花光了家里的钱出洋留学。身无分文地回来,在江西卖画。辗转进了景德镇陶瓷厂,成了画釉的师父,人称点睛手。给毛主席和周总理献过人物花瓶,栩栩如生,从此名声大噪。
儿子突发疾病故去,老人家晚年丧子,孑然一身,带着三岁的孙女陈蓉,在街边看见了流浪的父亲和师父。两个孩子手牵着手,睁着眼睛看他。
这孩子父母不知是谁,陈老心想。心中恻隐,收了当徒弟。收来的时候,一个七岁一个九岁。
李松年,纪鹤年。取了吉利的名字,跟自己的“柏祥”搭在一起,长长久久的意思。
十年过去,两个孩子都长成了英挺的青年。大徒弟李松年擅长画风景草木,静中有动,湛若仙姿;二徒弟纪鹤年天资聪颖,在画陶制釉方面卓有天赋。
很多人都认为,“点睛手”的绝学,是要传给老二了。
至少,我父亲是这么想的。
“所以你就跟师父造谣,想把我赶出去,自己学。”纪鹤年坐在餐桌边,与父亲面对面。
两个人隔着一桌热菜,像隔了一条汤汤的河。河里是大江东去的岁月,光阴的倒影在水里交叠,层层密密地颤动,像水面上的涟漪。要怎么推开,才能剖明当初的心迹?
父亲嗫嚅着:“鹤年,我,我有这个想法……但是师父后来说你是自己要离开的……”
师父把玩着一个青花酒盅,看了师娘一眼,而后眯起眼睛。一瞬间仿佛时光倒流,他和他褪下二十三年的风霜,重新回到了陶瓷厂的小小庭院。
那是一个秋天的早晨,工人们开窑,忙前忙后,纪鹤年去古玩市场卖残品,陈蓉扎着麻花辫蹲在杏树下嗑瓜子。穿着蓝色工人衣服的李松年急匆匆地跑来,站在陈柏祥旁边,呼呼喘气。
“师,师父……我有话跟你说……”李松年靠过去,附在师父耳边刚要张嘴,陈柏祥抬手就一巴掌。“干什么,大大方方地说。怎么这么见不得人?”
李松年吞吞吐吐:“师父,师弟昨天让我过来问,我忘了……他问你,今天要做的结晶釉是不是……这个方子。”他嘀嘀咕咕地说了一阵。
声音不大,可陈蓉听见了。她抬头:“肯定不是。师父做结晶不放这么多铅丹,也不放硫酸铜,容易烂,颜色会糊。”
“他怎么让你问的?”陈柏祥显出一丝狐疑。
“师弟……师弟说他自己琢磨了个方子,要让师父看看。结果他今天还上市场去了。——这方子漏洞这么大,不像是师弟自己的,难道是师弟在外面偷学?”
他把重音落在“偷学”上,不少工人都回头看,陈蓉也一吃惊。偷人釉水配方是大忌,陈柏祥的名声这么响,自家弟子偷跑出去,这不是打师父的脸吗?
可是大徒弟一向稳重,又没学过釉水,这方子也不像胡诌来的……陈柏祥心中起疑,还是摇头。
“阿蓉后来告诉我,你说的方子里要加200的铅丹,我就明白是你搞鬼。”纪鹤年眼睛带笑,看着手里的酒盅,“因为我初学结晶釉时你给我打下手,非要问我方子,我给你讲了。你还说这熔质是不是就像是水,越多越好。”
纪鹤年放下酒盅:“除了你这个门外汉,没有哪家会蠢到放这么多铅丹。你自己也知道,让师父相信我偷学太不可能,所以你选择开窑的时候说。那时候人多,他们听不懂。所以你想用舆论逼师父赶我。”
陈柏祥太有名气,远近多少手艺人求他收自己为徒。可他早就说了这辈子就带两个。那么,如果纪鹤年能被赶出去,自己就有希望了。
所以,人们将不会相信他到底有没有偷学。
人们只希望纪鹤年能离开。
李松年赌的,就是这个。
”可惜你赌错了。“纪鹤年轻轻地说,“而且,你差点毁了柏陶记。”
中午,纪鹤年正在古玩市场讨价还价,扒拉两口冷饭的时候就听见了这个事。他心里嗤笑,哪个傻子敢造他的谣,他非跟师兄去揍一顿不可。可旁边摊主评论的一句话,让他的心冷了下去。
“偷艺这么大的事,那老二干不出来。我看呐,怕是陈柏祥授意的。叫他去偷了方子来改良。——不然你看,按陈老那不容沙子的脾气,早就鞭子伺候严刑拷打了,怎么现在还没动静?”
“就是啊……柏陶记真是想要市场想疯了……”
这摊主不知道旁边的瘦小青年就是二徒弟,他还在满嘴飞沫地编排着陈柏祥。纪鹤年带着满身的怒气往回跑,他非要揪出那个造谣的人,打得他爹娘都不认识!
跑着跑着,纪鹤年忽然停下来了。
“我想明白了一件事。”纪鹤年用指腹摩挲酒盅边缘,“我管不了别人的嘴。”
“嘴只要长在别人身上,真相到底是什么,就由不得我。”
“但是我也明白,这件事影响最大的将是柏陶记,陈老将背上抄袭方子的骂名。他那么清高,多少人视他为眼中钉,等着落井下石。”
“所以,我求师父打了我一顿。让我离开柏陶记。”
房间里静悄悄地,我看见父亲脸憋得通红,他张着嘴,无神地微微颤抖。
纪鹤年一身青紫的瘢痕,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柏陶记。陈柏祥指使徒弟偷方子的谣言灰飞烟灭了,是用这个十七岁年轻人的大好前途换的。
大家于是迅速倒戈,称赞陈老雷厉风行,清理门户毫不手软,对这个灰老鼠一样不知好歹的年轻人评头品足。
纪鹤年离开了江西,辗转去了湖南。李松年还是没学会画釉的技法;陈柏祥大病一场;陈蓉每天倚着门,期待还能看到二师兄熟悉的身影,笑着向她跑来。
“你是不是很得意?”纪鹤年笑着说,“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
我爸低着头,颤抖地说:“……对不起。”
又是对不起。
我心里升腾起无边的愤怒,很想问问我爸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我也只是坐在椅子上,看着低头的父亲,一动不动。
纪鹤年发誓再不碰陶,改名换姓陈晏之,要把嫌疑彻底洗净。于是开始学习水墨画。湖南民间有不少高手,他白天在当铺打工,晚上跟各种各样的师父学画。钱都用来买纸买墨,冬天手都僵了,插进热水里泡着,夏天三十多度,他无动于衷。就这样,在湖南呆了两年,小有所成。
纪鹤年善画飞禽走兽。那些小生灵拥有天真无邪的眼睛,不像这粗粝的尘世,只会将人打磨得圆滑世故。
1997年,香港回归。陈柏祥花了半年时间,用自己的毕生绝学做了二十座纹彩凤凰小玉瓶。十个一套,用玉雕了可拆卸的连环,锁着纤小的瓶身,上面画着香港的风土人情和人文历史,极具收藏价值。他把这二十座玉瓶锁在窑里,吩咐李松年去联系文物局,打算献给香港政府做贺礼。
等来等去,李松年不见了踪影。陈蓉赶紧跑出去找,到处见不到人。
跟李松年一道失踪的,还有那二十尊凤凰瓶。
香港回归的倒计时在千家万户响起,陈柏祥喷出一口血,栽在了院子里。
柏陶记倒了。
六、
纪鹤年得知此事,已经是一年以后。二十一岁的他做了当铺二当家。陈蓉的信他匆匆读完,连夜赶回江西景德。陈柏祥已是病榻缠绵,看见纪鹤年进门愣了一会儿,牵着他的手,老泪纵横。
一个点睛圣手,一个天生奇才。
怎么就,落到了这步田地。
千禧年的元宵节,陈蓉在厨房滚元宵。纪鹤年给陈老擦拭身体。陈老的身体轻飘飘,骨头僵硬地支在他怀里,纪鹤年流着眼泪给老人换衣服。陈柏祥拍拍他手背,有话要对他说。
“陈蓉,就托付给你了。”
纪鹤年慌了,他抱着师父,又点头又摇头……“师父,别这么讲,路还长着呢……”
陈柏祥止住了他。接着说:
“富贵……不能淫,贫贱……”
“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纪鹤年哭着,看见陈柏祥欣慰地点点头。
陈蓉端着碗从厨房里走出来,点了一筷子甜芝麻要爷爷尝。看见抱着陈柏祥失声痛哭的鹤年,碗掉在地上,啪的一声碎了。
万家灯火,到处都是千禧之年的喜悦,火红的灯笼挂在覆雪的枝头,冷风吹动枝桠,露出一个苍白的月亮。
纪鹤年牵着陈蓉的手,守了一夜的灵。
师父,我会好好做人的。我会照顾好陈蓉的。他在心里轻轻地说。
可怜这传奇点睛手,收了两个徒弟,还是没传下来。
我看见师娘发红的眼圈,和师父攥紧拳头发白的关节。父亲在桌子另一头掩面哭泣。
“这么多年了,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师父淡淡地,“这二十年你用凤凰瓶打通了多少人脉关节,我不想问。……人各有志,我尽量理解你。”
“不过,我猜你敢拿着玉瓶跑,就是在赌师父老派,不外扬家丑,不想报案。”纪鹤年冷笑,“你呀,又赌错了。”
师娘抿了口茶,轻轻地说:“爷爷没报案不是因为忌惮谁说风凉话。那两套瓶是他的命。我爷爷知道是你拿走的。他跟我说,说你总是抱怨挣不到什么钱,猜你欠了赌债,有急用。所以,爷爷认了。”
你是他的徒弟,他愿意把心肝都剖给你;可你却用钝刀割他的肉,看着他流血,末了还要笑他老派。
“这件事,师父原谅你了。但我永远不会。”纪鹤年冷冷地说。
我爸爸已经顾不上什么父亲的颜面了。他颤抖着,满脸是泪,哽咽着站起来,扑通一下给师父跪下:“师弟,我不是人……我对不起师父……”
对不起。对不起。还是这句话。
我“腾”地站起来,后撤一步,看着这荒谬又可怕的闹剧,我只觉得齿冷。
我从没像今天这般感到彻骨的寒意。妈妈流着泪站起来抱住我,不知道说了什么。我耳朵过电一样嗡嗡响,什么都听不到了。
我茫然地看着父亲哀嚎着给师父师娘磕头,狼狈不堪地在地上痛哭。他逃避了二十年的真相追到眼前了,他用师父的命换来的荣华富贵像金丝的绳索,终于要把他绞死了。
师娘硬是把他搀了起来,“李松年,你别这样……我们这次确实想跟你把话说明白,但是不是来怪罪你的。我们不是来要你道歉的。”
“我们是为了安宇来的。”
此言一出,我们三个愣住了。
“不然呢,你以为我是来干嘛?当着儿子骂老子,你以为我是这样的人?都二十多年了,师父都不怪你了,我们还带着仇恨活着?”
师父嗤笑一声,回头看着我。妈妈突然像疯了一样,一个箭步窜过去,我死死地拽住她。她红着眼睛瞪着师父:“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你别想把我儿子带走!”师娘无奈地推着她,连连摆手。
家里乱作一团。除了桌子上的菜,到处都是热的。
我爸爸坐在师娘旁边,愧疚又悔恨地低着头,妈妈被师父按下去,歇斯底里。真热闹啊。
我的家,真是热闹啊。
我冷冷地看着这一切,真想冲出家门拔腿狂奔。可我的脚像灌了铅,挪不动一步。
师父让他们都静一静,然后抬眼看着我。还是那双冷静又慈爱的眼睛。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平白中生出一种怨怒。
今天本该是我最开心的一天。
我考上了大学,我的爸爸妈妈逃过牢狱之灾……你为什么非要在今天说这些呢?你知道的啊,我有多么希望能有一个完整的栖息的地方。
你为什么要当着我的面,把我的港湾打碎呢。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终于哭了起来。我只想要一个可以陪伴我的家,哪怕是纸糊的是泥塑的……我想要一个令人尊敬的父亲,一个温柔的母亲,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当着我的面说这些!
师父哀怜地看着我。墙上的电子钟变换着数字。屋里的人都看着他,看他还要说什么。
“我真的不想再见到你了。可是当你让安宇向我求画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一定要来,当着孩子的面,把话说明白。”
是为了给我们过去的二十年画上句号,也是为了给孩子的未来做好开端。
“六年前,我从河北搬来。我不喜欢虚名,但是这里的人太热情,非要让我进美协。那年市里办了一个青少年美术比赛,我那天是替朋友去当评委。中途去洗手间的时候,我看见了你,李松年。”
“你站在门外打电话。二十年了,你老了,胖了。变成了一个生意人。我站在你背后,真想冲上去给你一拳。——然后我看见你儿子,安宇,跑了过来。”
“这孩子手里拿了个扇面,举着要让你看。你只是打电话,理都不理。那孩子回头看了我一眼。就这一眼,我记住了。”
一个干净澄澈的眼神,像那年街边牵起他的小男孩。
“你也是自己一个人吗?”
像那个杏树下,跪拜师父的小少年。
“以后你就是我师弟啦!”
回忆像一匹瘦马,跑过古道西风,跑过八千里路云和月。
记忆纷至沓来,二十年的光阴交叠,杏花树、白玉瓷、青石板、丹砂料、凤凰瓶、红灯笼……涌上心头,气血翻涌。纪鹤年身形不稳,险些摔倒。
他发誓再看见李松年就送他进监狱,可这一次他没有喜悦,反而生出恐惧来。
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不管李松年有多可恶,这个孩子都是无辜的。
“安宇真的很厉害,一等奖。”师父轻轻地说,“我执着地留他做徒弟。——因为我不相信你会教好他,我想来潜移默化地影响孩子的品行。”
“我只是教他绘画,别的一概不说。教他笔墨知识,给他讲文人墨客的故事。在孩子价值观养成的时候,我像做陶一样小心翼翼地捧着,怕歪了,怕碎了。”
直到你回来了。
师父喝了一口水,眼神又凌厉起来:“你怕我不答应,让他来求画——你要行贿。李松年,你真行啊!你差点毁了这孩子!总是说因为自己没钱被人看不起——我告诉你:比起贫穷,没有骨气和原则,才真正让人看不起!”
师父指着父亲怒斥。父亲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这一顿饭摆了太久,从中午到傍晚,天都黑了。屋里暗了下来,可是没有人开灯。好像大家都忘了这码事。
“我真想把仙鹤图给你,直接送你进去蹲个三年五载。”师父咬着牙,“可是安宇怎么办?你想过他没有?他为了你来求我,你差点把这孩子逼疯。你还跟他说,你是为了孩子才出去挣钱,你别骗人了。”
其实我知道我爸爸在骗我。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爸爸是什么样子,我的理性足够判断。但是父亲——本来就是一个亲情称谓,在亲情这里,理智总是要让路的。
“所以,为了让安宇回去交差,我当着他的面画。后来给了他一幅空卷轴。”师父眯起眼睛,头向后仰,抱着胳膊,“我特意用了当年的纪鹤年印,心里还对你抱着侥幸。要是提前打开,就会看见白卷和印章,你自然会明白我的意思。或者,来找我。我们二十年的恩怨,就可以在我的书房里算清了。”
“但是你没有。”师父说。
“你今天请我吃饭,也是想问我这个卷轴吧。好了,我都告诉你了。”
静悄悄的。只听见窗外有人说说笑笑的声音,已经是傍晚了,我却一点不觉得饿。
师父忽然站起来,朝我鞠了一躬。
“孩子,今天搅扰你兴致,师父要对你说抱歉。你是个聪明孩子,孰是孰非,你心里明白。我和你父亲二十多年的事情,与你无关,他做人不算正派,可当父亲也还是爱你的。师父这么多年一直是怎么教育你的,怎么做给你看的,你心里清楚。”
“你快上大学了。社会乌烟瘴气,师父不能再用空卷轴保护你了。乱花渐欲迷人眼,安宇,你是个好孩子,今天师父在这里给你上一课,希望你一辈子不忘。”
师父在阴暗里站着,背着光。外面有人点灯,他正好挡住光源,身上勾了一圈金边。泪眼朦胧中,仿佛六年前的那一天,我怯怯地站在颁奖典礼的台子上,他笑着朝我招手:
“从今以后,我就是你师父。“
啪的一声,灯打开了。我靠在墙边,一屋子光亮。
七、
再过两天就要上大学了,爸爸要去送我。他公司的资质终于批了下来。按他的说法,心中积压的事情终于全都见了天光,知道了很多旧事,他决定要重新做人了。“送完你我就去给陈老爷子上坟。”爸爸拍拍我的肩膀,“告诉他,我家这大小伙子考上一等一的艺术学校啦!”
我笑着抱住他:“你别太累,我拿奖学金,钱都够用。”
“哎哎哎,就咱家安宇这个条件,不得一堆小姑娘围着啊,处了对象就该费钱了。”妈妈打趣地上了车。
在路上,我手机震动。打开一看,师父给我发了段语音。新省长上任了,据说是一位从基层摸爬滚打的正派人物。省美协要给送一幅字庆贺,任务落在了师父头上。
“我头都大了,我一个画画的写什么字?难为我……”师父发语音抱怨。
爸爸开着车,听见了,他哈哈笑:“你师父就是躲不开省长这道坎。”
又震动一下,是一张图片。我刚要点,过隧道加载不出了,转了好一会儿才打开。
八尺中堂,梨花宣纸,整齐利落的装裱,还有师父那瘦劲拓落的行书:
“愁烦中具潇洒襟怀,满抱皆春风和气;
暗昧处见光明世界,此心即白日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