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竹溪阿盐
有一年我从西梁子上下来,走上那条老路四处看看。我突然意识到,它可能活不成了。路是因人而活的,若是有一天走的人少了,路也就慢慢地死了,杂草会首先覆盖它的躯体,那些根茎会一点点儿插入水泥的缝隙中,吸干它的血液。病入膏肓的路不会得到其他路的怜悯,它们随后就会截断它的脖子跟脊椎,彻底断了那条路的生机。
我亲眼见到一条路由盛转衰,最后挣扎着死去。我很肯定它挣扎过,最后的几年,有空我都会特意地从西梁子上绕过去走走,那会已经杂草丛生了,就像被蚂蚁围住的蚯蚓,不停地翻滚直到再也动不了。行道树被一一挖去,光秃秃让人一眼就能看见远方的高塔。
我找了一处可撂脚的地方坐下去,路沿儿有一个豁口,可能是行道树扎得太深,挖出的时候把路面也破坏了。豁口很深,像一个巨大的伤口,一眼就能看到里面白森森的骨头。路的断层就像树的年轮,足以看清这条路经历了多少风雨,享受过多少荣光。
最底层是一层坚实的夯土,不似于再往下的松软的黏土,被黑暗封存了二十多年后,再次呼吸到新鲜的空气,立刻又饱满起来,阳光闪烁中有些油亮。那是路最初的样子,是韧性最强生命力最旺盛的岁月,那暗无天日的二十多年,对它来说只是生命的一瞬,远不是那些水泥浇灌速成的路可比的。这段岁月足够长!这是它的骄傲,它诞生于几百上千年之前,目睹竹溪村三四十代人的繁衍生息,在捣衣浣洗,炊烟袅袅中茁壮成长起来。俯身倾听,还能感受到来来往往的喧嚣声,农忙的,赶集的,夹杂着喜庆的唢呐和死亡的殇曲。还有什么比路,承载几十代人的生死,来得厚重和心安?
再往上是一层薄薄的瓜子皮。瓜子皮是一种很薄的碎石片,很多已经深深地嵌进了夯土里,但还是能清楚地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是很后来的事了,后来到连我都能说出一二来。铺瓜子皮的时候,最兴奋的就数我们,一群孩子们从梁子上冲将下来,沿着路跑出去很远,我很清楚我们当时的想法:再也不用雨天穿又土又重的大胶鞋上学了!可它或许并没有跟我们一样兴奋,多少有些心慌。三四辆拖拉机拉着瓜子片,一层层的铺在它的身上,它的身躯似乎在变得更强壮,强壮到看不出它的老态。
铺上瓜子皮的路,走的人就更多了。庄稼人有事没事,晴天雨天都会上去走走,因为好走,毗邻的村庄也开始从这边走去赶集,路的青春似乎又回来了,甚至比过往更盛。走的人多了,瓜子皮一颗颗的被踩进了它的躯干,它的肺,它的心。它赶不走,扯不掉,只能默默地把扎在身子里的刺用血肉包起来,在黑夜无人的时候慢慢抚慰。这时,庄稼人不乐意了,路面重新有了泥土,这种改革春风里的倒退是不能允许的,于是开始铺上第二层,然而路是有耐性的,不知不觉间路再次吞噬了那些撕扯不掉的骨刺。这种博弈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路的耐性让它走到了最后,但它并不是最后的赢家。
厚密的瓜子皮在往上,就是最外层,最厚也是最支离破碎的水泥路面。路的一次次反抗,让庄稼人终于失去了耐性,直接浇上了水泥。以后的许多年,再没有一丝泥土窜到上面,再没有一棵野草探出头来。坚硬的路面,两排笔直的椿树让它变得漂亮,却失去了韧性,重压之下我不知道它还会不会让蚯蚓给它松一松骨头?
水泥路让村庄上开始有了外来人,外出务工的也陆陆续续选择回来,车水马龙,让路自己都有些恍惚,夜间的休息也被打破,和人一样,长时间的工作身体就会倒下去。在一个酷热难耐的夏季,路终于扛不住了。终日的负重和散不完的热量,让它全身龟裂得厉害。尽管庄稼人及时给它补上新鲜的水泥也无济于事,没过多久,又开始龟裂,身体也逐渐开始坍塌。
几个主事的庄稼汉坐在一起,思量着这条弯弯曲曲路,再修补下去性价比不会太高了,应该在旁边对直修一条柏油路。这个决定受到了企业的支持和赞助,新路的奠基和剪彩办的有声有色。可他们没有意识到,一条活了上千年的路,被几个后辈,就这样简单地用一小时不到的时间谋杀了。
老路被拦腰切断后,它还挣扎了一段日子,还有人上去走走,他们的田还在旁边。守着田它还能喘息,即使生机已断,它还能踉踉跄跄地撑起这片土地上的人。可有一天,可能它自己也没有想过会这么快,仿佛一夜之间,村庄就没有了土地,它唯一活命的东西到底还是消失在了春风里。
我搓了搓手里的泥,点起烟来。路上早已没有人了,安静得能听到微风从荒田里撵上梁子的嘶嘶声。风把烟揉得有些飘渺,在路面上氤氲四散,这场景,路也许会想起当年伴随它长大的炊烟。你走前面了,我随后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