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偌汐
读到一句话,心忽然静了下来:“当你看到了大海,就不会纠结池塘里的是非了。”
人或许总要走到某个岸边,才会恍然发觉,从前那些辗转难眠的得失、焦虑与困顿,原来不过困囿于一池方寸。在更辽远的生命图景面前,它们终会如晨雾般,无声散去。
我们一生,似乎总在寻找那样一片海。它不一定真实存在,却始终在心底涌动,召唤我们走出循环往复的日常,去呼吸,去看见,去重新成为自己。
生命的顿悟,往往始于一个寻常的午后。推开那扇久未开启的窗。窗外或许没有真正的大海,可心灵挣脱了日常的桎梏,那些曾经困住我们的“池塘是非”,便在蓦然间失去了重量。
于是,这个休息日,我终究还是走出了门。尽管启程前有过漫长的犹豫:一半是因贪恋被窝的余温,一半是责备自己的怠惰。
出去与否之间,意志如钟摆摇晃。想去远方,却发现双脚能及之处,似乎并无新奇;想留下,心底却有什么在隐隐骚动。
直到手机电量显示百分之八十,像是一种温柔的隐喻:生命不必等到满格才出发,八分准备,两分冲动,恰好是启程的最好状态。我推开门,没有目的地,只是向前走。
天色是温柔的灰。没有下雨,空气中浮动着湿润的泥土与落叶混合的气息。只这一件事,就足以让脚步轻盈起来。原来人这样需要“出走”,需要让肺叶装满不一样的空气,需要从重复的轨迹里暂时逃逸,去寻回那些走散的能量。
才走几百米,便遇见一只黄白相间的大狗,被拴着铁链,却安静地坐在路边。它的眼神温和,仿佛早已认识我。
我向它打招呼,它微微摆动尾巴,不吠不闹,只是凝视。有些生命,从不需要言语,便能完成一场灵魂的对话。我喜欢这样沉默而温柔的存在,它们有自己的世界,却愿意对路过的人,投以温柔的一瞥。
再走几步,一只蓝眼睛的布偶猫从小院里轻盈跃出。它像是早已等候,一见我便奔来,用额头轻蹭我的腿,绕着我转圈,我感受到一种毫无保留的信任。
随后我蹲下身,手指穿过它如云的毛发,它仰起头,闭眼享受这短暂的温柔。几分钟后,我不得不告别,它却悄悄跟随。
我怕它走远迷路,便在拐角藏身。待我重新探头,它已不见,想必是回到了属于它的屋檐下了吧。
我安心离去,心里却留下了一片柔软的印记。街道上,车流不息,轮胎摩擦地面声,如遥远的潮汐。
细细的雨丝穿过树荫,落在脸颊,像自然的轻吻。我抬头看天,云层低垂却不沉重,于是大步流星继续向前。
原本想在斑马线过马路,等了许久,车流不断,索性作罢。转而沿着这一侧行走,奇妙的是,当心中隐约有了方向,那些看似遥远的路,每一步都变成了抵达。
不久,便到了太极湖畔。这是今年第三次来,却是第一次在白天认真端详它的容颜。风里带着凉意,是秋天了。湖面静谧,偶有风动,水波悠悠。
荷叶摇摇摆摆,有的已经完全枯黄,蜷缩成岁月的信笺;有的边缘初泛黄,像一封未写完的情书;还有的依然翠绿,固执地守着夏天的余韵。
此刻,我仿佛听见史铁生在遥远的地坛低语:“秋天教会我的,不是收获,而是放弃——放弃奔跑,放弃痊愈的幻想,然后发现:静坐,也可以抵达很远的远方。”
这满湖的残荷,何尝不是一种盛大的放弃?它们放弃了夏日的亭亭如盖,却赢得了在秋风中铮铮作响的骨骼。
我举起手机,试图捕捉这些瞬间。一倍镜头太贪,失了焦点;二倍平平,失了灵魂;五倍却别有洞天,一滴露珠可以是一个世界,一片荷叶可以是一个大陆。原来我们总在寻找恰当的视角,去理解眼前的世界。
我站立良久,把眼睛看到的美,一一收进相册,有些虽不及实景之万一,却也尽力呈现它们最美的状态。不觉时间已过半,手指冰凉,内心却异常温暖平静。
我喜欢这样行走湖边,喜欢万物自然带来的生命力。在这里,目标不再重要。我只是走着,看着,感受着。
沿栈桥走近湖水,水中的倒影随微风轻颤,像另一个平行世界在荡漾,微风让水面有了更多具象化的形态。桥下悬挂的竹席,镂空成方形的光影,投在水面,水面皱起细密的纹理,像时光的年轮。
一只鸭子以完美的流线型身姿划过水面,又猛地扎入水中,只留下一圈圈扩散的涟漪。我屏息等待,数秒后,它在很远的地方冒出头来,得意地甩甩脑袋,继续它的旅程。它交替使用两种方式前进,自在,也聪明。
白鹭点水飞向荷塘深处,若不细看,便隐没于一片绿意之中。残荷与莲蓬之间,竟立着一只同色的小鸟,仿佛是大自然精心设计的伪装。起初我以为是莲蓬的一部分,直到它转动头颅,才发现它的存在。它振翅飞走,像一句未写完的诗。
一路拍了些许照片,我以为栈桥通向对岸,走到尽头却发现无路可走。没有懊恼,只是哑然失笑,笑自己的呆笨。栈桥的尽头,一男子在钓鱼,与我四目相对时,我们都笑了。
他先开口,可能看出了我的小迷糊。说远远地就看见我走来,还以为我也是钓鱼的,却奇怪我什么渔具都没带。
我看着他桶里二十公分左右的小鱼,满满一桶,不知是鱼太天真,还是他技艺高超。他说这是两小时的收获。我没有多问,只是微笑。这或许是一个尚未被众人发现的钓鱼宝地。
寒暄之后,我原路返回,步伐比来时快,却不觉得匆忙。回到起点,见小镇倒映湖中,竟有几分皖南与拉市海的韵味。谁说只有江南烟雨,眼前的这个小镇不正是一幅水墨。
身后不是江南,是荆楚的秋。沿着栈桥阶梯拾级而上,回到马路,从高处再看一次湖与镇。
前方有树、有老人、有小狗,还有穿着毛衣仍觉微冷的秋风,一切不急不躁,仿佛时间也慢了下来,便更觉得是深秋了。我想起杨绛先生和钱钟书先生,他们是否也曾这样挽手并肩走在秋日的路上,脚步缓缓,故事很长?
步入荷塘深处,有的池塘全枯,有的仍绿,有的半枯半盛,枯荷以各种姿态诠释着生命的美学。有的弯腰如鞠躬的老者,有的挺立如不屈的勇士,有的相互依偎如厮守的恋人。
我从不同角度拍摄,不知走了多久,才遇三五路人。远处传来唢呐声,原以为是练习,走近才知是有人在直播。这小镇上,人人皆可成为镜头前的主角。
在荷叶尽头,我俯身看水,探出我可爱小脑袋的刹那。
突然听见背后人声,回头,竟是刚才那位钓鱼的大哥。他走了很远来到这边,我们像老朋友般相视而笑。“吹唢呐的呢?”他问。
我指向声音的来处。简短交谈中得知,他来自几十公里外的小城,专程来此钓鱼。我们挥手告别,没有留下名字。这萍水相逢的暖意,瞬间被黑塞的视角镀上了光芒。
这位荒原狼曾说:“作为流浪者,我既不属于夏天,也不属于冬天。秋天是我永恒的精神故乡。”
就像两片偶然相触的荷叶,不正是黑塞笔下永恒的流浪者吗?在生命的湖面上,轻轻一触,交换一个理解的眼神,然后各自飘远,继续内在的旅程。
手机电量不出意外的已经告急,像暮鼓敲响归家的信号。走到马路对面,想细看刚才望见的栾树,却无法靠近。也意外发现草地上零星的多色落叶,像秋天写给大地的信。
远山笼罩着薄雾,仙气缭绕。美好,在寂静中加深。
往回走时,时辰还不算太晚,天却已黑透。两岸灯火如星河倾泻,此时的太极湖在夜色中变成另一重世界。我一人慢慢走着,自在,漫长。
若与友人同行,此刻应有笑语欢声;但独行有独行的圆满。我可以把这一切,安静地收进行囊,再轻轻分享给远方的人。
我们一生走过许多路,有时为了抵达,有时只是为了行走本身。那些看似无用的漫步、偶然的相遇、未经计划的转弯,往往才是生命真正的声音。
池塘里的是非终会沉淀,而心中的海,永远在呼唤我们走向更宽广的自己。
金秋十月,山中桂花已落,阴雨绵绵无绝期,人无比沉沦与静默。相比外界的气温,一度在这里感到时空交错,秋风只是路过了太极湖,吹皱一池秋水,并未为谁停留。而我路过的,又何止是这个秋天?
今晚就到这吧,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