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听爹爹说,我出生那日,天色绯红,远处的火烧云直压整个村落,村里人都未见过此景象,很是惊异。
待娘亲生下我,那云也渐渐散去,仿若幻梦般,只留下余热以证明它曾存在过。
只是,爷爷却无心那奇异的景象,他静默良久,脸上全无迎接新生命的喜悦,最后无奈地摇着头对爹爹说道:这孩子,留不得。
为什么?
爹爹终究未问出口,可能,他已猜到了吧。
我们家世代以占卜为业,而爷爷的占卜术在这附近村落里乃是出了名的神准,既是他做出的占卜,想来,断不会错。
娘亲知道,她并不能改变什么,于是在当夜留了一封信自缢而去,只求爹爹可以护我十年平安长大。到那时,若要弃我,也便随之。
十年光阴匆匆而过,不知不觉间,爹爹竟生出了几丝白发,爷爷腿脚也更不利索了。只是我……该何去何从呢?
那日,我像往常一样,在山林里采摘药草,却发现一个受伤的少年,他正在跟一头野兽对峙着,很明显体力不支将要倒下。
我设法将野兽引开,想给他机会逃生,哪知他并不领情,愣是追着野兽一起赶来。无奈之下,我只得用父亲赠我的迷烟将他俩一起撂倒,然后找了同村的人将那少年带回家去。
等他醒来我才发现,他似乎并不会说话,给他东西也都不吃,对什么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每次看我的眼神都恶狠狠的,仿佛我不该救他一样。
但因寻不到他的家人,又不好这样将他送走,只得日日照看着。而我,爹爹说,既是我将他捡回,就该对人家负责到底,帮他把伤养好。
我虽不乐意,但也很是欣喜,因为这样一来,我就有理由在这儿继续待下去了,不论几日,都是好的。
2
为了劝他吃饭,我费尽心思,无奈他油盐不进,我也没什么办法。
是夜,我点燃他房里的蜡烛,看着他床前早已冷掉的饭菜,想要最后再劝他一次,却发现他那盯着火苗的眼睛竟透露出恐惧。
原来,他竟怕火。
自那刻起,我终于找到了让他乖乖听话的办法,虽然有点不太道德,但……救人要紧嘛。
不过,同样地,他看我的眼神好像更恶狠狠了。可我倒不怎么在意,因为终于有同龄人可以陪我玩了,哪怕是在我的威胁之下,嘿嘿~~
经过我的悉心照料,他的伤也终于好了,但这么久都未曾有人来寻他,想必也是无家之人,倒不如留他在这儿。这样,就算我以后离开,爹爹他……也不会难过太久吧。
随即,我便决定教少年说话,教他识别药草,虽然我懂的也并不多,但还是想把一切都交给他,好让他替我守住这个家。
就这样,日复一日,我每天都跟他待在一起。他很聪明,我所教的东西他总是一遍就能记住,只是,仍不能说话。
眼见他对所学东西愈发熟练,我也暗暗下了决心想要离开,但在此之前,我还有件事要做。
我去求爷爷,请他收下这个少年,之后我便会离开。他答应了,可我,却说不出心里是甜蜜还是苦涩。
我走那天,爹爹并未来送我,爷爷亦是。唯有少年,一路跟着我,直到我真正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此后,任光阴穿行,流年辗转,我只独身一人,再无归处。
3
离家后,我去了许多地方。我走过山花烂漫,朵朵山花唤我回家;我观过人间烟火,簇簇花火叫我常念归途。
而那时,我已出走七、八年,对家乡甚是思念。于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我踏上归路。
我穿过进入村落的最后一片树林,却听身后的野兽发出咆哮,我顿时感到慌乱,许久未归,竟把这茬给忘了。
在我四下逃命之际,只见那野兽突然倒在地上,发出一阵呻吟。我很是奇怪,正想寻个原由……
“你总算回来了,”一阵男声从身后传来。
我回过头,只见一清秀的少年出现在我面前,眉目如画,但我……却并不记得他是谁。
他见我满脸疑惑,微微有些怒气,走上前来捏我的脸。我猛然惊醒,“你你你你你你你……你是小哑巴?”我先前常这样叫他。
他见我如此,倒是笑了,“没想到多年未见,你倒成了结巴,哈哈哈。”这家伙,学会说话竟是为了打趣我吗?真是太让人火大了。算了,还是先回家再说吧。
我和他一路吵吵闹闹的就回了家。路上,他告诉我,爷爷在三年前就去世了,死前曾对爹爹说,让他找我回来,因为他已经找到让我留下的办法了。却未曾想,寻了这么几年,到头来,却是我自己回来了。
有时候,我们感慨造化弄人,却常常忘了,命运也是可以被改写的,只要你肯付出代价,而这代价,却又往往过于庞大。
4
自我归来后,爹爹比以前笑得多了。只是,爷爷去世时他并未陪在身旁,所以关于爷爷说的方法,他其实……尚未知晓。
某天夜里,我辗转难眠,想着既睡不着,倒不如出门吹吹风,于是我打开房门,向院中走去。
静谧的夜空里,只见繁星闪烁,加之浅风吹竹声,甚是让人安心。
“不睡觉在想什么?”小哑巴从身后走来问我。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沉默良久。
他走到我身旁,跟我一起仰望着这方星空,静静地,并不说话,似从前那般。
后来,我打破了沉默。“你知道吗,其实很多人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是注定了的。就算你再怎么努力地想要挣扎、想要反抗,结果……还是一样。”
“是吗?可我……从不信命。”我看着他,发现他的眼神有种莫名的坚定。而他,也转头看向我,继续说着,“如果……如果真的有不可更改的命运,那我便弃了它,决不留恋。”
我跟他相视一笑,于茫茫月色中暗涌着心中的温暖。原来,有很多事无需说破、无需道破、只因在相视的一刹那早已看破。
是啊,爷爷的占卜,卜出的是我的命运,可既是我的命运,又何需他的占卜。这些年来,我、爹爹、爷爷,大家都在为那尚未发生的厄运费尽心思,却忽略了在厄运到来前,我们原是可以幸福的。
5
平静的日子似乎总是少的可怜。我本以为,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却在放下所有顾虑之后,真正——在劫难逃。
自我在家里住下后,村里总是不时发生火灾。起初,村民们都以为是天气干燥引起的,所以并未在意。可这样的事情连续出现后,难免令人生疑。
一日,我在房门外看到爹爹正在暗暗叹气,我想了想,还是走了进去。我问他,占卜的结果是什么。他道,“天象所指,火起东南。”
那不就是……我们家?果真,到头来,我竟还是摆脱不了这可笑的命运。
夜里,我收拾好行装准备悄悄离开,以免爹爹为难。只是,奈何这天下之大,竟无我的容身之所。
我写了一封信,想要留给小哑巴。可当我走到他房前时,才发现木门是敞开的,里面并无人影。这么晚了,他会去哪?
疑惑之际,我突然发现前方一处起了光亮,似是火烧。我赶忙跑向那里,心里不断祈求着,祈求自己的预想不要变成现实。
可当我赶到时,还是……看到了他。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你明明……是怕火的吧?”我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盯着他看,每说出一个字都要耗费全部的力气。
他冲我狞笑着,似是变了一个人,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人。“你明明都看到了,为什么不肯相信呢?这一切都是我做的。”
见我不说话 ,他又补充道。
“是,我是怕火,可你知道为什么吗?那是因为在我九岁那年,我放火烧了整个村子的人,看到火我会想起他们的脸,会觉得害怕。”
“可现在不一样了,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死几个人已经不会吓到我了。所以,你懂了吗?”
他恶狠狠地说着,转身要走,我下意识拉住了他。
“不,我不懂,你明明不是这样的人,为什么要骗我?你以为这样就能为我开脱、转移大家的注意力吗?你……”
还没等我说完,他不耐烦的打断了我的话。“够了,别傻了,我做这些纯属是为了拿你做挡箭牌,你还不明白吗?就因为你爷爷那个诅咒似的占卜,让我可以顺其自然的把这些都推到你的头上,只是今天不巧被你碰到,既是这样,那就随你处置好了。”
我不自觉后退了两步,松开拉着他的手,眼泪不由自主的流下来,渐渐模糊了视线。“你走吧,今天的事,我权当不知道,从今往后,再别让我看到你。”
6
可他最后,却未能逃开,因为夜晚的火光惊醒了左邻右舍,大家在我俩对峙时,早已赶来。
我看着他被村民们绑起来,不反抗、不挣扎,脸色平静,像那年我初见他一样。我想不通,为什么事情会演变成这样,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那天晚上,我蹲在地上哭了一夜。天亮前,我做出一个决定,不论真相怎样,我要他活。
我偷偷潜入关押他的地方,想要救他出去,但无论我怎样劝说,他都不为所动,死守在原地不肯离开。
我又急又气,不知如何是好,便与他起了争执。但因吵闹声过大,很快便惊扰了看守他的人,我只得趁乱逃脱。离开之前,我隐约听到他说了一句“可能你最大的厄运,就是那年救下我……”
若真如此,我也决不后悔。
三日后,他被村民们押去云水台处以极刑。这期间,我试了几次都未能再见他。所以,要想救他,我只有这最后一次机会了。
那天,天象生变,阴风阵阵,原是夏日却又似冬般凄凉。我不记得自己那天跪了多少人,磕了几次头,只为求他们放过他,也不记得爹爹是用怎样的神情在看我,我只知道,他不可以死,绝不!
最后,他们同意了,肯放他走了。我开心的奔向他,抱着他,告诉他没事了,没事了,都结束了。
他慢慢地推开我,将手放到我还在流血的额头上,问我,“疼吗?一定很疼吧?”我哭着冲他摇摇头,想要拉他起来,他却不肯。
我用诧异的眼神盯着他,不懂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我看他缓缓站起,不停地倒退着,用及其平缓的语气说道:“再见了,我的傻姑娘,以后的日子里,你要掌控自己的命运。”语罢,他笑着松开我的手,转身撞向一旁的石柱,再没醒来。
番外一
在那之后,我离开了村子,四处游历。
一天,我在喝茶时听到了一件非常离奇的事情。据说十几年前,某个地方起了大火,火势汹涌,足足烧了三天三夜,附近几个村落,无一人生还。
有人发问,为何在火势未大时没能及时灭火。
那人答:起初以为是孩子在玩火,只是稍稍训斥了他几句,并未在意。可当他们想要灭火时才发现,原来那火,竟不能用普通的水灭掉。
可最后那火是如何熄灭的呢?
是雨水,三日后的那场大雨,只一落地,火,也就没了。
可我还清楚地记得,当年村里陆续发生的火灾,无一是由雨水所熄。
番外二
老人对少年说:“知道我为何留下你吗?”
少年微微摇头:“不知。”
“一年前,你的家乡可曾生过一场大火?而在这场灾祸中的唯一幸存者,可是你?”老者问道。
少年并不想隐瞒什么,回答是。
老者继续说道:“那就是了,传说燃灾之火,每百年一现,原不相见,各引灾祸,于碰触那刹,彼存我消。”
你和她,只有一人可活。
……
老者死前告诉少年,若要解除女孩儿的诅咒,唯有一法,那就是少年须在云水台上留下将死之血。
是吗?原来……这便是我的命运。
那天,少年说:若为真,索性弃了那命运,但若为她,纵然死,又有何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