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谢西九
大雪岁寒,一夜入冬。
这句话对福建小城里的人也算不上妄言。前些天的气温还在二十多度徘徊,内衬单衫已觉足够,今天也要穿上冬衣御寒了。北方“小雪封路,大雪封河”的景象是离得很远的,自然也没有夜深雪重闻折竹之声的意趣。只有雨声,被冷风一吹细小绵密的雨声,衬托出些不一样的光景。
当然,四季都会下雨。刻板印象里,春雨润物无声,夏雨热烈滂沱,那淅淅沥沥夹杂着弦乐般滞重的雨秋天才有,而只有冬雨是荒芜的,因为冷冽所以有拨去万钧之势。你走在街上,看沿路的树仍是绿的,房子仍是米灰、粉黄、淡橙,车辆、行人都各有颜色,但披上冰凉的冬雨,好像一切都能变成黑白灰。除却一朵朵绽开的伞花,在万般萧索沉寂中显出点别样的生机来。
冬天是一年的极寒与收梢。所有故事走到这里,一如压上厚重的棉被,行将沉睡。那些看起来冷色调的东西,包括不能消解的悲伤、愁绪、离别、孤独,在冰凉的空气和蜷缩的手脚中变得更加赤裸。
几年前寒假归家时,在厦门北站见过一对父子。父亲和孩子约莫是往不同的去处,大人操着浓重的闽南口音跟少年絮叨,少年只塞着耳机坐在我身侧,微不耐烦地撇过脸。检票广播响起,他起身朝队伍而去;父亲跟在身后,从地上的袋子里掏出一个水果递给他,然后退开几步,半隐在队伍末端,目送孩子检票进站。快到少年检票了,他转身,从队伍中探出大半个黑色的肩膀,目光捉住藏蓝衣的父亲,朝他挥手,父亲也抬手冲他摆摆。那少年的口型是“爸”的样子,发出的声音或被淹没在喧嚣的空气中。
在车站,这样的离别可能每日都在上演。但放在夏天,或许就像灿阳下游船远渡,像《基督山伯爵》的结尾,留着等待和希望;但有一川冬雨,一目寒凉,同旁的季节便又不同了。据说弘一法师在俗时,在冬天与落魄的好友许幻园话别,互道珍重后,他看着好友独行远去,背影戚戚然于天地间,回屋后就有了那首《送别》。
“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仿佛世间杳杳,已经预见了结局。
不知是否因为冬的低冷与悲怀,所以人们便拼命要在这奄奄之处鼓捣出生气。每到此时,热腾腾的火锅成为万众之乐,大红色的烫金喜帖最多,人间的烟火气好像也和水气、雾气搅和在一起,把冰凉之处搅和得暖和。
两天前参加了好朋友的订婚礼。爱情长跑有了阶段性的答案,她倒是挺平静的。可那天真冷啊,手套暖贴齐齐上阵还是抵不住体感的凉意;特别到夜里,金黄的灯下冻雨飘飞,流水席一摆,大半食物也在风里冒着白烟。手脚是冷的,架不住热腾腾的海鲜一道接一道,觥筹交错间言笑晏晏,新人的两颊就泛起了彤色。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中国古人那么喜欢大红。正是大红的“囍”字在最冷的日子里输送着最热烈的血脉和祝福;天愈寒,反衬得这红色越亮眼,衬得这喜事越欢腾;黄汤下肚,对酒欢宜,抖落一身雨雪,又是满腹精神。
隔天去街市,耳机里放着肖邦的《离别曲》,看的电影是挺沉重的《狗十三》;可从电影院出来时路过商场,又看到大大小小的店家都用圣诞节的小东西装饰了店面。绿色的圣诞树、白色的雪花、红色的玩具和礼物盒、金色的铃铛,再挂上小灯几串,无论如何都不能不漂亮。节日未到大家却在期盼着那样的欢乐,看着商场玻璃中映出自己的脸,突然就感受到幸福。
从来,寒时自有寒时法。人间欢愉未必趁着新雪未满,大雪来时也是一样的。
二〇一八年 时令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