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悚]九号计量间(一)灵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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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大庆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特别早,从清晨开始,洋洋洒洒下了一天,当我下班回到家时,小区里已经披了厚厚一层银装。

树上的叶子还没有掉光。沾了雪的枝桠和树叶看上去沉甸甸的,微微摇晃着,偶尔掉落下来,给这冬夜凭添了几分灵气。

妻子见我在窗口发呆,依偎过来环住我的腰,陪我一起看窗外的雪。

雪中的路灯昏黄而温暖,灯光下几个路人匆匆而行,留下几行深深的足迹。

我想起了很多年前一个关于雪的故事。


02

那一年我技校毕业,被分配到一个新开发的采油区工作,采油区很偏远,周围都是荒甸和农村,而我要讲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

讲故事之前,先要介绍故事里的一个重要人物,是个土生土长的本地农村人,名字叫鹅子。

很奇怪的名字是吧?先别急,为了故事读起来更准确,我们先来学习他名字的正确读音。

跟着我读------ né……zi,对!就是哪吒的第一个读音。

好再来一遍,鹅(né )子,在东北的一些农村里,鹅这种生物的正确发音就应该是---大鹅(né )。


鹅子是村里的混混,本地人管混混叫赖子,就是整天打架斗殴,谁都不想惹,谁都惹不起的那一种人。

我跟鹅子的认识过程有一些蹊跷,走在路上见过两次,然后他找我唠过一次嗑,就不知怎么成了朋友。


03

要说那个时候的农村人还真是很淳朴,我们刚去的时候,本地鸡蛋只需5分钱,后来涨到了一毛,然后是两毛……五毛……不过这都是后话。

我曾经用五块钱,在村里买了个年份很足,油光锃亮的银镯子,还是从一个本地老太太手腕上现撸下来的。

如果说我奸诈,占了大便宜,那是你没看到老太太当时乐成什么样,我都透过她的豁牙看见嗓子眼了。

我经常灌上两瓶子油漆拎到村里换吃的。油漆在村里是好东西,能让斑驳起皮的木窗框看上去和新的一样。

因此这两瓶子油漆够你在村里任何一家混吃混喝一整天的,有酒有菜还有大鹅,这回你读对了吗?大……鹅(né )。

如果喝多了,你还可以直接睡在主人家里,淳朴的主人会很贴心地为你烧很热的火炕,铺很厚的棉被,保证睡得比家里还要舒服。


不过我每次都要稍微留一点酒量,至少能坚持着走出村子,回到队里,然后才能放心的大睡。

前两年我们队里一大哥,就是因为喝多了,在人家里倒头就睡,结果半夜被窝里竟然钻进来个大闺女。

这大哥真的喝多了,早上起来迷迷蹬蹬地不知咋回事,就被堵了半宿门的闺女家人扭送到派出所,连衣服都没让穿。

要说那个时代的人民警察还是很亲民的,一直笑眯眯地提醒这大哥:“咋整?既然碰了,就娶了呗!把坏事儿变成好事儿……”

是不是好事我不知道,妹子好不好看咱也先不说,反正多了这么个飞来横……媳妇后,我们这大哥就彻底堕入了旧社会老财家的长工生活,连打个小麻将都是大舅哥跟着付钱和收钱。

有次大哥喝多了,哭着喊了一宿我真没碰……


04

我当然知道鹅子结交我肯定是有目的的,所以我事先打听了一下,幸好他只有个哥哥,家里还真没有妹子,这让我放心不少。

只要不往被窝里塞妹子,其他都好说。


因为我刚上班,队长见我年轻照顾我,把我安排在离队部最远,也最偏僻的九号计量间干夜巡工,离村西头的鹅子家只有不到3里地,赶风向好的时候,鹅子家做的啥饭我都一清二楚。

那一段时间我的作息时间极其规律,每天四点二十分会有一辆大客车准时接上我们这些夜巡工,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土路颠簸,把我们依次送到各个站点。我的计量间在最后一站,夏天还好点,到了冬天每次等我坐车兜了一大圈回到计量间时,天都黑透了。

进了计量间照例要填写接班记录,然后套上皮袄皮裤戴上大棉帽子,在零下三十多度的冬夜里,踩着没脚面的积雪,把周围二十多口油井走上一遍,确定没有异常以后回到值班室看小说。

那是前线夜巡工晚上是不允许睡觉的,因此值班室里也没有配床,实在困得不行了就掏出藏在配电柜角落里的简易被褥,铺在长条木凳上眯一会,还要时刻警醒着不要被查岗的抓到,否则这个月奖金就没了。

白天可以回到宿舍睡上一整天,懒得走的话就睡在村子里也行,不过我从来都是回宿舍睡,原因你们懂的。

那一年我十九岁,还是个孩子。


05

有天夜里雪下得很大,按农村土话讲那叫“下冒烟了”,铜钱大的雪片借着风势砸在玻璃上,看上去让人眼晕。

鹅子敲窗户时我刚刚把被褥掏出来,准备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这种大雪是老天的恩赐,可以很放心地睡到天亮,查岗那帮孙子惜命的很,绝不会赶在这种天气里开车出来转悠。

打开门后鹅子带着一身雪片就闯了进来,后面还跟着身形单薄的女人,长得很秀气。

鹅子一改往日里嘻嘻哈哈的形象,连说话的语气里也带上了浓浓的威胁味道,都说这帮赖子翻脸比脱裤子还快,今天我算见识了。

“兄弟!哥碰上难事了,急用钱,得整点原油。听哥的今晚你就呆在屋里别出来,免得伤了和气!”

我一下子懵了,早听说本地人为了偷原油啥招都想,常常是连哄带吓,把看井的堵在屋里。仁义点的会给找个本地女人陪着,想干啥都行,就是别出去,啥也别管。有的在偷完油来接女人时还会给扔点钱,为了以后方便。

要是碰上不地道的主,直接拿刀给你架在屋里,要不就把人绑在油管线上,开着大门冻你一宿,啥时候白班的工人来了啥时候能给放下来。

因此碰上这事儿大家一般都尽量配合,既玩了女人又避免了遭罪。

我在客车上就常听那几个夜巡前辈们私下里谈论,昨天这女人好,比上次那小媳妇强啥的,至于怎么好,强在哪,他们是从来不在我这小屁孩跟前说的。


06

鹅子见我不出声,上来拍我的肩膀。

“兄弟你放心!这大雪天的,外面连个鬼影的见不着,啥事都不带有的,等弄完了油哥哥负责把井场给你收拾干净,再下上半宿的雪,保证明天来人啥都看不出来。”

鹅子匆匆忙忙地推门出去,我听到门板响了两声,应该是这小子怕我不保准,又在门外用杠子把门给顶上了。

这儿子真孙子!

我想起小说上的一句国骂。


那女的看上去比我还拘束,一直躲在角落里的暖气边,低着头摆弄自己的衣角。我心里就有些奇怪。听那些前辈们说起,但凡这一种女人,不是应该经验很丰富的吗?难道鹅子这混蛋下了血本,给我找了个雏?

可问题是……我他妈也是个雏啊!你整个水灵灵的大姑娘放我面前,我还真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听着门外风声呼呼,间杂着农村四轮子和农用车的突突声,鹅子应该是领着人开始行动了,我是不是也该有点什么行动?

我搬着凳子往女人身边凑了凑,还没想好下一步该有什么动作,女人突然受了惊吓般抬起头,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我,仿佛见了鬼一样。


07

直到现在我还能时常忆起当时的羞愧感觉,在那道清澈如水的眼光里,我忽然丧失了所有的勇气,整个脸像被火燎过一样滚烫,我只能又悄悄地退回了原地。

见我退开,女人似乎放心地舒了口气,重新又低下头去摆弄衣角,气氛一时陷入了极度尴尬。

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在晕眩中默默数着自己的心跳,一直到半夜。


外面的雪还在下着,闹人的拖拉机声却不见了,估计鹅子早带着一个个满载的农用车跑哪数钱去了。

我试着推了推门,还好这孙子临走没忘了我,铁门吱呀一声应声而开,一股裹着雪片的冷风瞬间灌了进来。

“他们……已经走了……”

我看着女人喁喁地说,女人似乎一下子清醒过来,迅速站起来低着头从我身边跑了出去。

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消失在大雪里,我突然很想抽自己个嘴巴。


08

雪又持续了一天,到第二天傍晚才停。


我踩着积雪一个人走在通往计量间的路上,白班的哥们很贴心,临走时帮我点亮了灯。明亮的灯光透过窗子照在雪地上,在这寒冷的冬夜里,有温暖的感觉。

我远远看见灯光里站着一个人,背对着我,似乎很专注地看向窗子里面。虽然看不到脸,但仅从那单薄的身影我一下就认出了她。

我踩着雪的声音惊动了她,女人转过身看见我时,似乎愣了一下,有些错愕,还有些……说不清楚的感觉,然后在我走近之前迅速低着头跑了。


这丫头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


我看着女人一路小跑,进了鹅子家后面的一幢土房里,原来是鹅子的邻居。

这小子也太不地道了,都说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你倒是没吃,送我这儿来了。

我一下想起了那个两年多了不知道工资条长啥样的大哥。

接下来的几天,我偶尔会在上班路上,或者是巡井回来看见那女人。一直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而她也再没跟我打过照面,每次都是一个人在计量间附近徘徊,时而一个人静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时而站在窗前向里面凝视。但只要看见我,马上就会掉头跑回家,真是个奇怪的女人。

09

半个多月后发生了一件事,我在巡井时被人敲了闷棍。

事情的起因是我巡井时,发现一台抽油机动力电被人偷接,我顺着埋得很浅的电线查到邻村一个制米厂。

偷电是很严重的事,尤其是私接的电线不规范,很容易引起亡人事故,于是我把这事汇报给了油田保卫处。

几天以后,我接到队里通知,我辖区的一口井这几天油样数据不稳,要求我每隔两小时采集一次油样,以便于实时监测。

结果我在采集油样时被人从身后敲了一棍子,晕了过去。是队长带人把我救了回来,苏醒时,我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医生说我头上开了个口子,幸好没伤到骨头。

队里派来护理我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姐,她是个话唠,一边给我削着苹果一边叨咕:“要说你这回大难不死,还真得好好感谢队长,要不是他突然想起来半夜带人去看一圈井,你就被冻死在那了。不过你命也是够大的,衣服都被扒光了,绑在井口上,谁知哪个好心人路过,把衣服又给你披身上了,要不就算队长带人找到你,估计也得脱一层皮!”


我养好了伤回去上班,听说的第一件事就是鹅子拎着菜刀,把米厂老板给砍了。据说当时情况十分惨烈,鹅子先是把米厂给砸了,等米厂老板出来制止时,鹅子突然抽出菜刀照他脑袋就是一刀。

米厂老板捂着脑袋跑了半个村子,鹅子拎着刀也追了半个村子,一路上全是血,最后还是来了民警才制住了他。


10

我带了吃的去镇上拘留所看鹅子,死冷寒天的,号子里连暖气都没烧,这小子竟然还在里面悠然自得地抠着脚丫子。

我有些难受,隔着栅栏把吃的递给他,鹅子拿起来就吃,边吃还边骂。

“那个王八羔子,算他遼得快!平时瞅着牛B哄哄的,一刀下去就他妈怂了”

我很诚恳地表达了感激之情,没想到反而把他惹翻了。

“你说这些就没意思了,那天弄油的事,哥哥欠你个大人情。我也是没办法了,我哥前一阵相了个亲,啥都挺好,我哥也满意,就是差点彩礼钱,要不我也不会去为难你!”

“你说那天啊,那天你送我个女人,我给你方便,咱们两不相欠,别提什么人情的事了。”

我虽然没对那女人怎么样,可毕竟鹅子是好心,因此我也不想让他觉得欠了什么人情。谁知鹅子神色突然变得奇怪。

“什么……女人?”

“就那天和你一起来的女人啊,跟在你身后,后来你们走了她也就走了。这几天偶尔还能看见她,就住你家后院。”


两天后,鹅子和米厂老板达成了和解,被放了出来。其实所谓的和解,无非是米厂老板怕鹅子出来后再找他麻烦,主动销了案,并让鹅子当着警察的面保证,这事过去了,过后谁也不许再提。

我开着队里的夜巡车去接的鹅子,这小子一上车就问我要了50块钱,然后去买了满满一车的黄纸,我奇怪他要干嘛,他也不说。

我们先回去鹅子家吃饭,他家里的人早习惯了鹅子整天打架斗殴进派出所的事,见我们回来也没多问,就是做了一桌还算丰盛的饭菜,那一顿我们吃得很饱。

到了天黑,鹅子带我回计量间,从他家出来时我特意瞄了一眼后院,那女人没在家,屋里黑着灯。

鹅子招呼我把车上的黄纸都卸下来,在计量间门前围了好大一个圈,我奇怪地问他这是要干嘛?鹅子一边低着头点火,一边说着。

“兄弟,哥哥帮你送送那女人!”

“送?……哪个女人?”

“就你说的那个,跟我一起去找你那个。”

鹅子站起身,转过头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那天我去找你,就我一个,没带别人!而且,我家后院那屋子,是空的,没人住!”


在冲天的熊熊火光中,鹅子给我讲了个故事。


11

鹅子家后院那房子里,原来是住着个40多岁的老跑腿子,叫宋二。

跑腿子是村子里对一些因为家里穷,到了一定年纪还娶不上媳妇的光棍的称呼。一般男人到了三十多还没娶上媳妇,家里就会给撵出去自己单过,村里也会给分一点地,至少能够养活自己。

前些年油田到这边划地打井,占了宋二的那块地,因此宋二得到了一大笔钱的赔偿。

老跑腿子憋得年头多了,突然有了钱,心里的花花肠子也开始活络起来,有人给他介绍村里的寡妇,他不干,非相中了下里乡一个病秧子的女儿。

那家女儿叫灵芝,才十七八,配他个快五十的老头,那不是造孽吗?宋二把那笔钱都给了病秧子,到底把人家闺女给弄回来了,据说还是病秧子帮着给绑回来的。

成亲那天晚上,宋二要跟灵芝圆房,姑娘抵死不从,不知怎么一来二去就真把灵芝给弄死了。

宋二因为杀人判了刑,那幢房子就空了下来。而灵芝的尸体还是村上组织人给埋了,就埋在村西头的坟地里。



鹅子向我招招手说:“来!兄弟,别光站着,过来叨咕叨咕,送送人家。”

我机械地跟着鹅子拟好的词翻来覆去地念着,脑袋里一片空白。


12

过后我问鹅子, 你怎么就认定我说的女人,就一定是灵芝?没准是我看错了,那女人根本就不住在你家后院那房子里,也没准灵芝早就走了,这是另外一个……

鹅子再一次拍着我的肩说:“傻兄弟!本来不想和你说的,你那九号计量间的位置,本来就是村里的坟圈子。当初村里来了你们油田的人,说周围那些油井管线什么的,最合适的碰头地点就是村西坟地那里,要求大伙把自家的坟都往北再迁一里地米。村里也动员大伙,说会给一定的补偿。看在钱的份上,大伙都把自家坟迁了。可灵芝的坟没人管,就留在了那里。到了开工的日子,挖掘机一铲子下去就把灵芝的尸体给勾出来了,肉和头发还没烂光,衣服啥的还在。那帮干活的人也他妈畜生,见尸体没人认,直接就给人挂树上了,挂了好多天。我去看过一次,惨得不得了。 ”

“按村里老一辈的说法,这女娃本来死就没落个好死,死后还不安生,现在连个住的地儿都没有,不四处飘荡着才怪!”

我突然有点理解了为什么女人总是盯着窗户向里面看,也许那里温暖的灯光吸引了她,又或许是勾起了她某种回忆?

“那后来呢?灵芝的尸体,后来哪去了?”

“不清楚,可能碰上了好心人给就地掩埋了,也可能掉到地上被什么给叼走了,谁知道呢!农村人碰见这种事,一般都躲得远远的,哪敢招惹那玩意?”


13

我让鹅子带我去看当初灵芝被吊起那个树,没想到就在我被绑的那口井边上,我仔细在树下和周围搜索了一圈,并没有发现灵芝存在的任何痕迹。

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又回到我被打晕的那一天,灵芝拿着衣服盖在我被捆绑着赤裸的身上,然后在一旁久久地凝视着我。

14

这事从头到尾我都没有一丝害怕的感觉,我也说不上原因,只是每次想起,心里都会莫名泛起一阵哀伤和惋惜。


我又恢复了每天晚上巡井,白天睡觉的规律生活,我依旧坚持回宿舍睡觉,每次在农村喝酒都会留一分酒量,包括在鹅子家。


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灵芝,她似乎彻底从这世界上消失了。

只是一年后发生了一件蹊跷事,队长在村里喝多了酒,半夜往回走,不知怎么就迷了路。早上发现时他正趴在我曾经被绑的那口油井边,睡得正熟。

因为严重冻伤,他被截掉了右手和右脚。

那口井和队部是在两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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